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代寻旧日时光 作者:奥斯丁·怀特 内容简介 《代寻旧日时光》是一本关于旧爱,关于回不去的过往,关于复仇的故事。 一本小说,引发旧事,带你重入时光领地,回溯过往的点滴 苏珊从没想过,一本小说会让她沉浸至此。这本书稿来自于她的前夫爱德华一个多年未见的熟悉的陌生人。文学曾是他们分手的罪魁,如今却仿佛成为了爱德华的完美复仇。 文明骤然坍塌、亲人突然离去,你的优势悉数被荒蛮吞没。仿佛噩梦成为了现实,包括噩梦特有的无能为力。 小说借托尼的故事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苏珊想到的却不仅如此。这部小说将触动怎样的往事?书页间的托尼是否就是另一个苏珊? 引子 故事要从去年9月苏珊·莫罗收到前夫爱德华的一封信开始说起。他说他写了一本书,是本小说,问她是否愿意读一下。苏珊非常惊讶,因为除了由爱德华现任妻子署名的圣诞贺卡之外,她已经20年不曾听闻他的音讯了。 于是,她开始回忆有关他的往事。她很清楚地记得,他一直热衷于写作,小说、诗歌、随笔,一切文学形式都有所涉足。这也成为了他们之间分歧的主要原因。她还以为,在他进入保险业之后,便会放弃写作。而很显然,他并没有。 在他们不切实际的婚姻生活中一直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她是否应该阅读他的作品。他只是个文坛新手,而她则是个比自己以为的更加严厉的评论者。这使她倍感难堪,也让他心生怨怼──是他们婚姻中绕不过去的麻烦。现在,他倒是主动来信请她阅读自己的作品了。他说,这本书真的不错,而且在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理解,写作技巧也更加纯熟后,他想把这些展现给她,想让她读一读自己的作品,看看自己的进步,并由她做出评判。他还说,她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评论家。而且,她也能够帮助他,因为尽管这本书优点众多,他还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也许她能看出来,并且告诉他这本书还可以如何改进。他说,别着急,好好看,脑子里冒出什么想法就写下来告诉他。信的末尾,他写道:“你的老朋友爱德华,往事仍历历在目。” 这个签名令她不快,它激起了太多的往事,瓦解了她好不容易才与过去达成的和解。她不喜欢回忆,也不想重新回到过去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思想状态当中。但她仍然请他把书寄过来,并为自己的怀疑和抗拒感到羞愧。为什么他请她帮忙,而不是那些与他更亲近的人呢?在他口中,这份差事的指派好像更倾向于心血来潮而非认真思考。她无法拒绝他的请求,不然会显得她仍对过去耿耿于怀。一周之后,书就寄到了。她的女儿多萝西把包裹拿进厨房,那时她正准备和多萝西、亨利,还有罗西一起吃花生酱三明治。书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拿出书稿,翻到标题页,上面写着: 夜行动物 作者 爱德华·谢菲尔德 字迹干净,纸张平整。她在想这个标题是什么意思。她喜欢爱德华所展现出来的姿态,友善而殷勤。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感觉令她倍感不安,因此,晚上,在丈夫阿诺德回到家后,她壮起胆子宣布:“我今天收到了爱德华的信。” “爱德华?谁啊?” “得了,阿诺德。” “哦,那个爱德华。好吧,那个老混蛋还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3个月过去了。苏珊心里总在隐隐担忧,却又很难捕捉到具体的意象。偶尔心无挂碍时,她反而怕自己忘了为什么而担心。即使她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担心,比如,她不知道阿诺德是否了解她的心意,或者他今早的话是否还有言外之意,她又害怕自己遗漏了其他重要的事情。她的丈夫是一名心脏外科医生,所以在惦记心事的同时,她仍要打理家事:支付账单、整理房间、烹饪菜肴、照顾孩子,以及一周三次在社区大学教书。比起看电视,她更喜欢在晚上读书,因为阅读可以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开来。 她很想读爱德华的小说,因为她喜欢读书,而且也相信,他一定有了进步。但是3个月来,她一直将其搁置一旁。并非故意如此,只是因为她将书稿搁在了柜橱里,只有在错误的时间才想得起来,比如在食品店购物的时候、开车送多萝西去上骑术课的途中,或者批改新生测验试卷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她就忘了。 偶尔赶上没有忘记书稿的闲暇时间,她就会清理思绪,试图静下心来细读爱德华的小说。然而,过去的记忆如同火山般隆隆作响、震颤不止,不断扰乱她的内心。他们之间的亲密已经成为过去,彼此的认知也都成为了成见。他的孤芳自赏、他的虚荣、他的恐惧——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恐惧,这些她都必须忘记,否则就无法公正地评判他的小说。她决定以公正的态度来读这本小说,而要做到公正,就必须抛弃过去的记忆,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来阅读。 她并不相信他仅仅想让她读他的书。这肯定涉及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他们已成往事的爱情的一个新转机。她在想爱德华所说的“少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在信中说他并不知道,但是她想,这其中会不会隐藏着秘密的信息?比如,苏珊和爱德华,不为人知的恋曲?他是不是在说,读它,当你寻觅缺失的东西时,你会重拾自我? 或者,更可能的是恨,尽管他们多年前就已不再相互怨恨。如果将离婚归咎于她,那么“少了”的东西就是毒药,如同白雪公主得到的毒苹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就知道爱德华的信到底有多讽刺了。 尽管一再做着心理准备,她还是不断遗忘这本书,她没有读。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读这本书了。这让她既不服气又有些愧疚,直到圣诞节前几天,她收到了斯蒂芬妮的一张贺卡,里面附着爱德华的一张便条,上面写道,他12月30号就要到芝加哥来了,住在马里奥特酒店,只待一天,希望届时可以见一面。她心中一惊,因为他肯定会谈到那本书,而她还没有看。随后她又松了口气,因为还有时间。圣诞节后,阿诺德会去参加一次心脏外科医生的会议,要离开三天。她可以用那段时间读这本书。到时候,她会将心思都放在这本书上,这是阿诺德出差期间一个不错的消遣,她也无需对爱德华抱有负罪感了。 她不免好奇,爱德华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记得,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小鸟一般轻盈敏捷,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鹰钩鼻上,身形瘦削,却有一对肌肉发达的双臂,手肘骨突出,生殖器官格外巨大。他的声音非常轻柔,言语短促轻快,仿佛他对将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再赘述不厌其烦。 他会变得庄重还是浮夸?也许他长胖了,头发也花白了吧,除非他已经秃顶。她不知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她希望他能够注意到自己变得多么宽容、随和与慷慨,比过去懂的东西也多了。她担心,他对她的印象仍然留在她24岁的时候,而无法接受49岁的自己。她换了眼镜,而和爱德华在一起时,她根本不戴眼镜。她现在更加丰满了,胸部变大了,双颊红润,不再像当年那样苍白。和爱德华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有一头丝绸般的长直发,而如今,她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发丝都开始花白了。现在的她健康充实,阿诺德说她看上去像个北欧的滑雪运动员。 现在,她真的准备读爱德华的书了。她想知道这是本怎样的小说。她非常不安,就好像要去一个未知的国家旅行一样。最坏的情况是,如果这本书写得毫无技巧可言,她将会无愧于过去,却为如今的情景感到尴尬。就算这本书写得并不拙劣,也存在一定的风险:她将在一个陌生的心灵中进行一次亲密无间的旅行,不得不去思量比她自身更有意义的符号,身不由己地与陌生人困在一起,投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当中。她必须紧随爱德华的脚步,而在过去,她曾拼命挣扎,想要逃离他的控制。 阅读的过程中,她也很有可能会出现负面情绪:她也许会觉得小说无聊,也许会觉得受到冒犯,也许会陷入伤感无法自拔,抑或是沉湎于绝望与忧愁之中。她说不清楚49岁的爱德华会对什么感兴趣,她只能确定这本小说不会是什么样子。除非爱德华彻底改变,否则他的小说不会是侦探、体育或者西部题材,也不会与复仇有关。 这本小说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会知道的。圣诞节的后一天是周一,阿诺德正好在那天去开会,她要从那天开始读,花三个晚上读完。 夜行动物 一 那天晚上,苏珊·莫罗坐下来准备读爱德华的书稿。突然,恐惧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她。它来势汹汹,转瞬即逝,只留给她一阵莫名的战栗。危险、威胁、灾难,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她试图重新拾起自己之前的思绪,想着厨房、平底锅、锅碗瓢盆和洗洁精。随后,她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平复着喘息。刚刚就是在这里,恐惧突然袭来。多萝西、亨利和亨利的朋友麦克正在书房的地板上玩大富翁,他们邀请她一起玩,但她拒绝了。 圣诞树还立在那里,壁炉架上放着贺卡,沙发上散落着玩具、衣服和餐巾纸,真是一片混乱。在房间里丝毫听不见奥黑尔地区的车声,阿诺德现在已经到纽约了。苏珊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让她惊恐不安,所以索性不想了,她把腿搭在咖啡桌上,呼了口气,擦了擦眼镜。 忧虑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萦绕,超越了她所能解释的范畴。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担心阿诺德去纽约的行程。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像担心世界末日一样,是一个没来由的担心。他可能会遇上空难。但这并没有发生。此次会议看来也一切顺利。人们会认出他的脸,或者通过他胸卡上的名字认出他。看到自己这么有名,他会像往常一样志得意满,因而心情大好。如果雪松堂研究院的面试没有什么结果,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万一面试顺利,他们将在华盛顿开始全新的生活,面临全新的机会。他现在应该和同事还有老朋友们在一起,她应该信任这些人。也许她只是累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 她还是把爱德华的小说一推再推。她读篇幅更短的东西,报纸、杂志,甚至填字游戏。不知是手稿在抗拒,或者是她自己在抗拒,害怕一旦开始阅读,她就会忘记所面临的危险,尽管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这份书稿太重、太长。所有的书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会抗拒她,因为读书耗时良久。书籍有可能会永远掩埋她当时的所思所想。读书的时候,她会变得与平时截然不同。这本书对她的影响尤为巨大,因为爱德华会重新进入她的生活,带来新的干扰,而且这干扰并不是思想上的。他本身就是个危险人物,现在他还要倾诉他所想的一切,将困扰他已久的炸弹抛给了她。别在意。如果她记不起自己的烦恼,这本书也许会粉饰太平,使她爱不释手。她打开放书稿的盒子,凝视着题目——“夜行动物”。她仿佛从一条隧道进入了动物园,看到暗紫色灯光照射下的玻璃箱子,里面怪模怪样的小动物忙碌个不停,它们长着巨大的耳朵和眼睛,白天就是它们的夜晚。来吧,开始读。 夜行动物 1 一个夜晚,托尼·海斯廷斯开车载着妻子劳拉和女儿海伦,向东行驶在宾夕法尼亚州北部的州际公路上。他们是去位于缅因州的别墅里度假。他们出发得晚,路上还因为换轮胎又耽误了些时间,因此必须走夜路。这是海伦的主意。在俄亥俄州东部,他们吃过晚饭回到车里的时候,海伦说:“咱们今晚别住旅馆,整夜开车吧。” “你说真的?”托尼·海斯廷斯问。 “当然,我没开玩笑。” 这个建议打乱了托尼的秩序,与他的习惯很不相符。他是一位数学教授,以务实和理智为荣。他半年前就戒烟了,但嘴里时不时会叼着烟斗以寻求安定。他对女儿这个建议的第一反应就是“别傻了”,但他想做个好父亲,就压下了这句话。他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好老师、好丈夫。总的来说,是个好人。然而他也向往牛仔和棒球选手的生活,虽然他从没骑过马,长大以后也不再打棒球了。他并没有一个魁梧的身材,但他留着黑色的小胡子,而且自认为非常随和。此时,他正在度假,在公路上开夜车的自由感也征服了他,他不必再费心找地方过夜,不用盯着路边的标识找汽车旅馆,然后去前台开房间。在黑夜里自由行驶的念头使他将习惯抛诸脑后。 “你愿意在夜里三点换我的班吗?” “当然,爸爸,随时都可以。” “劳拉,你觉得怎么样?” “你早上不会太累吗?” 他知道,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将带来一个糟糕透顶的白天,他得硬撑着下午不睡着,随后才能回到正常的作息。但他现在正在度假,像牛仔一样自由,现在是无所顾忌的最佳时间。 “好吧,我们走。”他说。 他们上路了,在6月傍晚逐渐浓重的暮色中沿着州际公路蜿蜒前行,路过工业化的小城,高速转过弯道,越过农场中的小丘与和缓的山坡。夕阳在他们身后缓缓下坠,映得前方高地上农舍的窗户熠熠生辉。一家人从未见过如此美景,他们心醉神迷,对乡村的落日称赞不已。夕阳的余晖下,金黄的田野、翠绿的树林和房屋不断变换着色彩,就连路面的颜色也并非一成不变——反光镜中,它是银色的,而正前方的路面则呈现出黑色。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加了一次油。正要回到公路上时,托尼看到前方坡道的路肩上站着一个不修边幅的搭车客。他加大了油门。搭车客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要去班戈”。 海伦叫了起来:“爸爸,他要去班戈。咱们捎他一段吧。” 托尼·海斯廷斯加快了车速。搭车客裸着上身套了一条工装裤,留着长长的黄胡子,头上戴着一个发带。车子驶过的时候,他看了托尼一眼。 “哦,爸爸。” 托尼转过身看后方的路,准备倒回公路上。 “他要去班戈。”海伦说。 “你愿意接下来12个小时都与他坐在一起吗?” “你从来不载搭车客。” “那都是陌生人。”他说。他想警告海伦世界不无危险,但这话听起来太道貌岸然。 “有些人不像咱们这么幸运。”海伦说,“对他们视而不见,你不觉得愧疚吗?” “愧疚?我可不会。” “咱们有车,车里还有地方,而且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得了,海伦。”劳拉开口了,“别天真了。” “我就有朋友是靠搭车从学校回家的。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么想,他们会怎么样?” 车里一阵短暂的沉默。海伦又说:“那个人还不错,他的样子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托尼想想那个人糟糕的打扮,觉得很滑稽。他问女儿:“你是说刚才那个想用手枪爆我头的人吗?” “爸爸!” 暮色渐深,他感到野性在自己体内复苏,渴求去探索未知。 “他举着牌子,”海伦说,“这是他的礼节,他这样做考虑得很周到。他还背着吉他呢!你注意到他的吉他没?” “那不是吉他,而是机关枪。”托尼说,“强盗总是把机关枪放在乐器的盒子里,这样人们就会觉得他们是音乐家,从而放松警惕。” 他感到妻子劳拉把手放在自己后脑勺上。 “爸爸,他长得像耶稣。你看他的脸是多么正直高贵啊!” 劳拉笑了出来:“谁留了长胡子都挺像耶稣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海伦说,“留长胡子的不会是坏人。” 劳拉的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海伦前倾着身子,把头放在驾驶座的靠背上。 “爸爸?” “嗯?” “刚才你讲了一个黄色笑话吗?” “你在说什么?” 谈话就此中断。他们在暮色中静静地行驶。不一会儿,海伦唱起了露营时候唱的歌,劳拉也加入进来,连从不唱歌的托尼也合上了男低音。公路在渐浓的夜色下变得一片漆黑,他们的歌声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伴着他们驶入了宾夕法尼亚州。 入夜,托尼·海斯廷斯操纵着方向盘。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呼啸,掩盖了引擎和轮胎发出的声响。妻子劳拉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女儿海伦则坐在后排,他一时看不见她。路上没什么车,间或有车向相反方向驶来,车灯打在隔离带的树墙上,一闪而过。有时,道路在岔路口会升高或降低,他们的车也随之颠簸起伏。有时,他会超车,将原本位于自己前方的闪烁的红车灯抛在身后;有时,他也会从后视镜中看到,后方轿车或卡车的头灯逐渐靠近,最终超过了他。但通常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在自己驾驶座这一侧看到任何车辆。公路两旁的乡村没有任何灯光,因此他看不到四周的景象,但他觉得两侧都是树林。他很高兴自己坐在车里,与四周的荒野隔离开来。他哼着歌,想着一个小时后喝杯咖啡。他现在感觉的非常棒,清醒、沉稳——如同一位坐在黑暗的驾驶舱中的船长,守护着船上沉睡的旅客。他很庆幸刚才没有载那名搭车客,也为身边环绕着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幽默的女儿而感到幸福。 托尼开车的时候非常自信,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他总是尽可能开到接近限速上限65英里的速度。在一条长长的坡道上,他看到前方并排出现了两辆汽车的尾灯,占住了两条车道。他不得不减速行驶,变到左侧车道,试图超车。“来吧,快点。”他嘟囔着,他在开车时容易变得不耐烦。随后他发现,左边那辆车的司机不是想超车,而是在和旁边那辆车的司机说话,两辆车越开越慢。 该死,挡住路了。不鸣笛是他的原则之一,但他现在打破了这个原则,急促地按了一下喇叭。前面那辆车加速了,于是他也加大了油门,超过了旁边那辆车,回到了右侧车道。他有点儿尴尬。速度比较慢的那辆被他甩在身后,而前方那辆车再一次减慢了速度。他想,那个司机可能在等后面那辆车赶上来继续聊天。他准备超车,不料前车也驶入左侧车道,挡住了他的去路,逼得他只好减速。他这才惊觉,前车司机是故意的。前车的速度更慢了,他从后视镜中看到第三辆车的头灯非常遥远。他没有再鸣笛。他和前车的时速都降至30英里以下,他决定从右侧车道超车,但另外一辆车赶了上来,再次拦住了他的去路。 “啊哦。”他说。 劳拉动了动。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现在,正前方的那辆车稍稍提速,但仍然比公路限速慢了很多。第三辆车还在远远的后方。他按了按喇叭。 “别这样,”劳拉说,“他就想让你着急。” 他紧握方向盘,思考了片刻,深吸了口气。“来吧。”他边说边踩下油门,变到左侧车道。这次他超过去了。后赶上来的那辆车按响了喇叭,他开得更快了。 “是一群孩子。”劳拉说。 海伦在后座开口了:“一帮白痴。”托尼不知道她醒着。 “甩掉了吗?”托尼问。他看到按喇叭那辆车在他们后面,有一段距离,松了口气。 “海伦!”劳拉说,“别这样!” “怎么了?”托尼问。 “她朝他们竖中指。” 按喇叭的那辆车是辆很大的旧别克,左侧挡泥板凹了进去,颜色很深,可能是蓝色或黑色。他来不及看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他们追了上来。他开得更快了,时速超过了80英里。但后车头灯的光离得很近,几乎打在了他的身上。 “托尼。”劳拉轻声唤了他一声。 “哦,上帝。”海伦说。 托尼还想开得更快一些。 “托尼。”劳拉又唤了一声。 后车穷追不舍。 “继续开,当作没事发生。”她说。 第三辆车离得更远了,头灯的光线几乎消失在弯道处,然后又出现大段的直道上。 “一会儿他们就玩厌了。” 托尼将时速降至65英里,按喇叭那辆车贴得太近,在后视镜里根本无法看清头灯的光线,他只感到一片炫目的光芒。司机又开始按喇叭,随后准备超车。 “让他过去。”劳拉说。 这辆车与托尼并行,不论托尼加速还是减速,车速总与他保持一致。车里有三个人,托尼看不清他们,只看到坐在副驾驶的人是个大胡子,在朝他笑。 他决定以65英里的时速开下去,尽可能地无视旁边那辆车。那辆车又一次超过了他,并降低了车速,迫使他也慢下来。他驶入右侧车道,那辆车也让他赶上来。两辆车呈胶着状态,前后拉锯了很多次。那辆车驶入右侧车道,像是要放他过去,但当他真正想超过去的时候,它又挡在他面前。他怒气冲冲,拒绝认输。随着一声尖厉的碰撞声,车身猛地一颠。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车撞上了前车。 “真该死!”他说。 像被撞疼了一样,前车向后一斜,让托尼开了过去。他觉得他们活该,但也感到非常懊恼。他放慢了车速,想着对策。那辆车一直慢慢地跟在他后面。 “你在做什么?”劳拉问。 “咱们应该停车。” “爸爸,”海伦说,“不能停!” “咱们撞了他们,必须停车。” “他们会杀了咱们的!” “他们会停车吗?” 他在考虑一走了之,但是即便可以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车上留下的伤痕会不会出卖他们。 随后,他听到了劳拉的声音。尽管他自视甚高,但在道德问题上,他总是依赖妻子做出最后的决定。她说:“托尼,别停下。”她声音低柔,让他在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忘记。 所以,他继续向前驶去。 “你可以在下个出口出去找警察。”她说。 “我记下他们的车牌号了。”海伦说。 但那辆车又一次紧紧地跟着他,在他左后方呼啸着。那个大胡子把胳膊伸出车窗,挥舞着拳头,指指点点,大喊大叫。那辆车直冲到前面,一个急转弯,斜插入他的车道,想逼他驶上路肩。 “上帝保佑!”劳拉说。 “撞死他们!”海伦尖叫道,“别认输,别!” 那辆车迫使他减速,他躲不过去,再一次撞上了它。这次撞得比较轻,左前方发出轻轻的响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格格作响,连带着方向盘都在颤动。他的车抖了起来,如同受伤一般。他终于放弃了挣扎,驶上路肩,准备停车。那辆车停在他的车前。一直远远在他们身后的第三辆车慢慢靠近,飞驰而去。 托尼·海斯廷斯想开门下车,但劳拉拉住了他。 “别,”她说,“待在车里。” 二 第一章就这样结束了,苏珊·莫罗停下来,细细回味。这部小说比她预想的作品要严肃,她很高兴看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坚定,爱德华这些年来的确进步了不少,这让她松了口气。她有点儿入迷,为托尼一家担心,在无人的公路上遭遇这种事,他们会怎么样呢?如果锁着车门,他会平安无事吗?她意识到,问题不在于他怎样保护自己和家人,而在于这个故事为他安排了什么样的结局。这就取决于爱德华了,取决于他的所思所想。 她很欣赏爱德华为托尼这个人物安排的反讽效果,这说明他成熟了,懂得自嘲了。她满脑子都是些不该问的问题,比如,斯蒂芬妮是不是也会像劳拉对待托尼那样,亲昵地将手放在爱德华的脖子上,组成一幅温馨的画面?再比如,海伦的形象是不是来自于爱德华自己的家庭生活?苏珊提醒自己,不要把托尼和爱德华混为一谈。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然而,看到托尼的姓,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爱德华是不是故意用他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小镇的名字来为主人公命名呢? 她不知道斯蒂芬妮如何看待作为作家的爱德华。她记得,当爱德华告诉她,自己想辍学专心写作时,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却羞于承认。离婚以后,她从母亲那里听到了爱德华的消息,知道他放弃了这个梦想。她由此得出结论,爱德华已经放弃了诗人的身份,转而成为富翁,这印证了她当年的疑虑。从写诗到写体育报道,再到教授新闻学,又到保险业,他安于每一个职业。钱会弥补失去的梦想。也许斯蒂芬妮一直都在他身后默默支持。苏珊原本一直这样认为,但很显然,她错了。 她理了理思绪,好继续阅读。她把盒子放在身边,看着墙上的两幅画,透过那片抽象的沙滩──棕色的几何图形,想象着画上所画的真实景色。书房的地板上,大富翁游戏还在继续。亨利的朋友麦克刻薄地笑了一声。灰色的地毯上,杰弗里在睡梦中动了动身子。玛莎走过来嗅了嗅他,接着跳上咖啡桌,直逼多萝西的相机而去。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起看书之前心里潜伏的无名怪兽。这本书安抚它了吗?读下去。读暗夜中发生在那条无人公路上的片段章节。她想起托尼瘦长的脸,他的鹰钩鼻,他的眼睛,那双眼袋松弛的哀伤的眼睛。不对,那是爱德华。托尼留有黑髭。她必须记住,黑髭。 夜行动物 2 旧别克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下来。托尼·海斯廷斯感到妻子劳拉的手拉着自己的胳膊,不知是劝诫还是鼓励。他等待着。那辆车里的另一个人透过窗户看着他,他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下车的男人慢慢踱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棒球衫,双手插兜,衣服的拉链敞开着,只将下摆系在一起。他额头很高,半秃。他看了看托尼车的前部,走到窗户旁边。 “晚上好。”他说。 托尼·海斯廷斯感到怒气在体内积聚,但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恐惧。他说:“晚上好。” “发生车祸的时候你应该停车。”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没停呢?” 托尼·海斯廷斯无言以对。他没有停车是因为他害怕,但他也害怕承认这一点。 那人弯下腰,倚在窗边,向车内看着,打量着劳拉和后座上的海伦。 “嗯?” “什么?” “你为什么没停?” 靠近了看,那人嘴很小,牙齿却很大,还有点儿龅牙。他的脸很小,眼球凸出,头发在头顶没秃的地方梳了一个大背头。他在嚼着什么东西,嘴一直闭不上。他的棒球衫左襟上绣着一个花体的字母Y。托尼·海斯廷斯很瘦,没有肌肉,留着黑髭,神情柔和而敏感。他的手仍然握着点火钥匙。车窗半开,门锁着。 劳拉开口了,声音十分强势:“我们会去报警的。” “报警?可你们根本不该离开现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这是犯罪。” “现在人迹稀少,我们有理由不相信你们。”劳拉说。她的声音比平常要高,声调尖刻,托尼注意到,这和她在谈论一些极端的、具有革新性和恐怖的事情时的语气是一样的。 “你说什么?” “你刚才在路上的行为——” 那人喊道:“特克,过来!”那辆别克的右侧车门打开了,两个男人下了车,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我警告你,别乱来。”劳拉说。 “准备好。”她悄悄对托尼说。 穿棒球衫的男人将手放在摇下一半的玻璃上,头伸进车窗,咧开嘴,笑着说:“你说什么?警告我?” “别过来。” “哦,女士,咱们这儿可是发生了车祸呀,得报警。” 另外两个人拿着手电,在托尼的车前方细细查看,摸着发动机罩,弯下腰去,消失在托尼的视野中。 托尼想,既然你想私了,那就私了吧。“好,”他说,“互留信息吧。” “你有什么信息可留的?” “姓名、地址、保险公司。”他感到劳拉狠狠地戳了他一下。她觉得把一家人的名字留给这些恶棍很不明智。但他知道,除了私了他们别无选择。 “保险公司?”那人笑了起来。 “你没有保险公司?” “哈哈哈。” “我会报警的。”托尼说。他都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怯懦。 “好啊,去告诉条子啊,好。”那人说。 “好,去找条子,走。”托尼说。 “好主意,兄弟。怎么着,一起去?你怎么不逃呢?这他妈的不都是你的错吗?” “那也不一定!”劳拉说。 “嘿,雷伊,”车前方的一个人说,“这家伙的一个轮胎瘪了。” “哦,天哪。”托尼说。 雷伊走到车前。三个人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肯定的。”有人踢了轮胎一脚,车里的一家三口能感受到整台车震了一下。 “别信他们。”海伦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车前的三人回到驾驶座窗前。其中一个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长得很像电影里的土匪。另外一个人长了一张圆脸,戴着一副银框眼镜。 “是的,先生,”雷伊说,“毫无疑问,你的右前胎瘪了。” “瘪得像张饼。”那个大胡子说。 “就是瘪了。”雷伊说,“肯定是你想把我们挤出去的时候爆胎了。”有人笑了几声。 “不是我,是你们——” “别说话。”劳拉说。 “爸爸别信他们,别信他们!这是个骗局,是陷阱!” “你什么意思?”雷伊的声音提高了,“你不信我?你觉得我是个骗子?该死!” 他挥手让另外两个人退后。“你轮胎没瘪,开,你开一个试试。开,该死,开啊。没人拦着你。” 托尼犹豫了。他知道,车的震动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也在第二次撞击之后感觉到了方向盘的抖动。他靠在驾驶座上,喃喃地骂了一声:“该死!” “告诉你,”雷伊说,“我们会给你修好。”他看看其他两个人:“是不是,兄弟们?” “当然。”其中一个答道。 “为了证明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会给你修好,你什么都不用干。然后咱们一起去报警,你跟我,一起去。” 海伦低声说:“别信他们。” “你有修轮胎的工具吗,先生?”大胡子问。 “别出去。”劳拉说。 “不用出来,”雷伊说,“用我们的。来,开工。” 三个男人打开了那辆旧别克的后备箱,托尼一家三口坐在车里,锁着车门,看他们拿出了工具:千斤顶和撬棍。 “你有备胎吗?”戴眼镜的人问。雷伊旁边的两个人开始大笑。“没有备胎可不行。”雷伊没有和他们一起大笑,笑容甚至从他脸上消失了。他透过窗户看着车里的三人,什么都没说。随后他问:“把后备箱的钥匙给我好吗?” “别给他!”海伦说。 雷伊盯着她,看了很长时间。 “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他说。 托尼·海斯廷斯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我给你开。”他说。他听到海伦在后座上发出了一声叹息:“爸爸。” 随后是劳拉轻柔的安慰声:“没事的,冷静点儿。” 他下了车,打开后备箱,在大胡子手中手电的光线下提出旅行箱和各种箱包,露出备胎。他看着两个人把它抬出去,雷伊则站在一边。他们把千斤顶放在前轮下面,然后大胡子说:“女人都下车。” “来吧,”雷伊说,“让她们下来。” “没这个必要吧?”托尼·海斯廷斯说。 “让他们下来,这样我们才好修车。” 托尼看看妻子和女儿。“没关系,”他说,“他们只是想让你们出来,他们好修轮胎。”母女俩下了车,紧挨着托尼站在车门边。他想,如果这些男人图谋不轨,离车近一点儿会更安全。三个男人用千斤顶抬起汽车,卸下瘪了的轮胎。 “嘿,你!”雷伊喊道,“过来!”见托尼没有动,他便走了过来,说:“你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她们真觉得自己他妈的是个人物啊!” “谁?” “她们,你的女人们,贱人。你也是。你觉得自己了不起,撞了人家的车,明知违法还要去报警。” “听着,你疯了。” “我是疯了。” 时不时有汽车飞驰而过。托尼·海斯廷斯希望哪怕有一辆车能停下来,他希望能有来自的文明社会的人将他和这些粗野的男人们隔开,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每当有车辆减速,他想那车可能会停下来,便向前走去。但有什么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来。雷伊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那辆车便开走了。不一会儿,他看到一辆警车闪烁着蓝灯逐渐靠近。他们来救我们了,他想。他向它跑去,但它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他突然明白了,它不会停下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挥动着胳膊,在它经过时大声喊叫。他也听到了妻子和女儿的喊声。但警车还是以100英里的时速闪着蓝灯开走了,不一会儿就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条子来了,”雷伊说,“你应该拦住他们。” “我是想这么做。”托尼说。他感到很挫败,不知道是什么事让警察如此关注,他自己的麻烦却淹没在黑夜中,完全被忽视了。 那几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干活。他们在笑,托尼听出有一个人曾在车库工作。只有雷伊没有笑。托尼·海斯廷斯不喜欢雷伊那张长着龅牙的窄脸上出现的等待神色。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很生气。而他自己的愤怒被事情诡谲的发展丝丝缕缕地冲淡了。他想,他们想向我证明,他们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种人。他们想证明他们是好人。但愿如此。 三 苏珊·莫罗放下书。安静温暖的气氛重新降临到她身边,她身处温暖安全的家中,电冰箱在她旁边发出嗡嗡声;隔壁,正在玩大富翁的孩子们小声说着什么,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住宅区所在的街道被树木环绕,曲径通幽。这里安全而祥和。她弓起身子,又伸直了腰,想去厨房再喝点儿咖啡。不行,还是吃一颗薄荷糖吧,绿色包装纸的那种,就在桌上,在玛莎的尾巴下面。 她也曾开过一次夜车,载着阿诺德和孩子们前往科德角。阿诺德比托尼·海斯廷斯聪明,那他能不能避免托尼现在的困境呢?他是个名人,他可以给那些人做心脏搭桥手术以报答他们为自己修理轮胎,这会帮助他摆脱困境吗?他也喜欢笑,像个孩子似的,头发灰扑扑的,有时候也爱开一些恶劣的玩笑,等着看对方的反应。光顾着为托尼担心,苏珊几乎把阿诺德抛在了脑后。今晚,阿诺德住在宾馆里,在地下一间布置成热带竹林风格的酒吧间里,和医学界的熟人们一起喝酒。别想了。 他们的猫玛莎盯着她看,相当困惑。每天晚上,苏珊都像这样坐着,盯着那灯下平整洁白的纸页,似乎看到了玛莎根本看不到的东西。玛莎知道盯梢是什么,但像苏珊这样坐着能够有什么结果呢?盯梢的时候表情又怎么会如此放松呢?玛莎可以一连几个小时盯着猎物,一动不动,只有尾巴在微微颤动。但她盯梢总有个目标,可能是老鼠,可能是小鸟,也可能是它们的影子。 夜行动物 3 那个叫做雷伊的男人,长了一张三角脸和比例怪异的小嘴、半秃、背头,双手插兜,看着另外两个人忙活。他用脚尖点着地,像在跳舞。我必须记住,就是这个人把我挤出了公路,托尼·海斯廷斯告诫自己,必须记住。那男人像在唱歌一样不停地低声骂着“妈的”。他脚尖点地,边骂边看车门边紧靠在一起的托尼的妻女,像是在骂她们。然后他又看着托尼,低骂着,又像是在骂他。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他们听到:“妈的,妈的,妈的。” “你在看什么?”他问。 “你们刚才在路上想要干什么?”托尼问。 一辆卡车开过来,又驶了过去。对面的男人即使回答了,托尼也没听见。大概每隔三四分钟,或者可能更长的时间,就会驶过一辆汽车。只要有车经过,我们就是安全的,托尼想,却不知道他所想避免的危险是什么。 “能人。”雷伊说。 “什么?” “遵纪守法的司机。” “什么?” “你只会说‘什么’吗?” “听着——” “我听着呢。” 他无言以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表达此时的心情。 “你刚才在路上想要干什么?”片刻之后,雷伊又问。 “我们只是开往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们要去哪儿?” 托尼没说话。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缅因州。我们只是要去缅因州。” “缅因有什么?” 托尼不想回答。 “缅因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正在抵抗其他孩子的欺负。 那人向前一步:“我问,缅因有什么?” 他离得太近,托尼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洋葱味,混着一些甜香和酒味。他脸的高度和托尼的差不多,虽然他不强壮,但托尼知道,他完全可以把自己放倒。托尼后退了一步,但对方又上前逼近了一步。我们的年龄差得很大,托尼想,这还不算完,自己只在还是孩子的时候打过架,而且从那时起就从来没赢过。我的世界与他的全然不同,他几乎在心里这样说。 他不想告诉这个人,他们在缅因有座小屋。 那人靠过来,迫使托尼向后躲去。他最好别动我,托尼对自己说。那人抓住托尼的外套,轻轻一推:“你说,缅因有什么?” 放开我,托尼想说。“放开我。”他真的说出口了,声音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孩子一样,脆弱不堪。 海伦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寂静:“放开我爸爸!” “你这该死的小贱货。”那人放开托尼,转向海伦,他大笑着向母女二人走去。托尼吓坏了,不住颤抖,似乎想让自己懦夫的血液燃烧起来。他也跟了过去。“缅因有什么?你爸爸不告诉我,你告诉我怎么样?你们为什么要去缅因?”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说。 “来吧,宝贝儿,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可在给你们换轮胎呢。告诉我,缅因有什么?” “我们在那里有座小屋。”她说,“行了吧?满意了吧?” “你爸爸觉得他比我高级。你觉得呢?” “他就是比你高级。”她回答说。 “你爸爸害怕我。他怕我剥了他的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是个烂人。”她说,“流氓,人渣。”她声音尖利而紧张,几乎是在尖叫。 那人愤怒地向她跨出一步,劳拉挡在女儿面前,却被他推开了。他按着海伦的双肩,把她推到车上。劳拉立刻扑到他身上,打他、抓他,试图从背后把他拉开。他猛地转过来,将她推倒在地,嘴里还嘟囔着:“贱货!”当时,托尼肯定跑了过去,那人的胳膊像一根撬棍,借着余力,将他扫倒在地。他的鼻子就像真的被撬棍打了一般,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那人对着一家三口咆哮道:“小心点,你们这群混蛋,你们没资格那样对我说话!” 换轮胎的两个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向这边望着。 托尼·海斯廷斯看到妻子劳拉被推倒在地,听到她用微弱而熟悉的声音轻轻地惊叫,看着身着休闲裤和深色外套的她坐在地上,吃力地想站起来。他知道,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仿佛爆发了一场战争。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他从未遇到过一件真正糟糕的事情。他的血液涌上大脑,他记得自己在思考,随后跳到那人身上,又被抡倒在地,那男人的胳膊像一根撬棍那样结实有力。这不再是孩子们之间的纠纷。在真实的成人世界中,有人被打倒在地了。 那人愤愤不平地看了托尼一眼:“上帝啊,我们可是在给你修那该死的轮胎。”他朝另外两个人走去,他们几乎已经完工了,正在上螺栓。他说:“弄好了之后咱们就一块儿去见条子,向他们报告你造成的这次事故。” “我们得找一部电话。”托尼说。 “是吗?你看这周围有电话吗?“ “前面最近的一个城镇是哪儿?” 修车的两个人扣上了毂盖,把旧轮胎滚到托尼的后备箱那儿,连同千斤顶一起放了进去。 “你要去城里干吗?” “报警。” “好,”雷伊说,“你想怎么做?” “我们会开车去警察局。” “离开事故现场?” “那你想怎么样?等另一辆警车开过来吗?”托尼想起,刚才他们已经放走了一辆。 “爸爸,”海伦开口了,“路边有公用电话,供紧急情况使用的,我见过。” 是的,他想起来了。 “那些都坏了。”雷伊说。 “那些东西最大的长处就是不断出故障。”戴眼镜的男人说道,大胡子笑起来。 “我们得去贝利,只能去那儿。”雷伊说,“你打电话可找不到条子。” “好吧。”托尼决定了,“我们就去贝利,去那里报警。” “那你想怎么去呢?”雷伊问道。 “开车。” “哦?哪辆车?” “两辆一起。” “别,先生,别逗了。” “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一溜烟跑了,让我给你擦屁股?” “你觉得我们不会去报警吗?”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 “别担心,我一定会去的。” “你根本不知道贝利在哪儿。” “你带路,我们跟着。” “哈!”雷伊大笑了一声。随后,他似乎陷入了思考,他盯着夜幕中的树林,什么事情似乎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沉思着,似乎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忘了周围人的存在。他疯了,托尼想,这个想法仿佛像新闻一样刚刚出现。雷伊回过神来:“你怎么能保证不故意落在后面,然后在某个路口拐弯,一走了之?” “你好像挺擅长紧跟其他车。”托尼说。雷伊又笑了。托尼继续说:“那好,我们先走,你们跟着。摆脱你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方三个男人都笑了,好像托尼说的是个笑话。连托尼自己也露出了笑容。 “去你妈的,”雷伊说,“你开我的车。” “什么?” “你跟我们一起。” “不可能。” “罗开你的车。他一向遵纪守法,会好好开的。” 海伦低吼:“不。” “这不行。”托尼说。 “为什么?” “首先,我不会把自己的车交给你们。” 雷伊假装很惊讶:“你不愿意?你是觉得我们会偷了它?”随后他又说:“好吧,你开自己的车,女人们跟着我们。” 海伦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她朝自家的车跑去,却被雷伊拦住了。 “不行。”托尼说。 “为什么不?”雷伊说,“你跟我们,对吧,宝贝儿?”他把手放在海伦格子呢衬衫突出的胸部上,她轻轻挣扎着。 “托尼。”劳拉开口了。她看着他,雷伊则看着他们两人。接着,她吼道:“别碰她!” “停下。”托尼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 “她喜欢这样。”雷伊说。 “我不!”海伦说。 “你当然喜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托尼。”劳拉再次静静地开口了。托尼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他握紧了拳头,向雷伊走去。但那个大胡子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试图甩掉那只手,雷伊注意到了,转向托尼,松开了海伦。海伦摆脱了他,沿着公路跑走了。 “海伦!”托尼叫道。 “你们家谁是老大?”雷伊问。 托尼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但还是没说出口。他看着女儿沿着路肩在公路上越跑越远,喊道:“海伦,海伦!”雷伊朝他笑着,露着与小嘴极不相称的大牙。海伦跑了差不多50码才停下来,坐在路肩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托尼能看出来,她哭了。一时间周围一片静默。 雷伊朝另外两个人点点头,他们走向自己的车,商量起来。托尼感到了夜的凉爽,山区的夜色很清朗,满天繁星。他的身后,道路延伸到漆黑的树林中,消失了。往反方向延伸的车道掩映在隔离带中,顺着山坡蜿蜒向远方。经过的车辆向树丛投下惨白的光束,如同枝叶间的鬼魂。另外三个人还在商量,比手画脚,十分激动,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海伦仍然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把脸埋在手中。 一辆车开了过来。海伦朝它疯狂地挥手,它却加速离开了。 劳拉对托尼说:“来吧,咱们接上她就走。”她上了车。但就在托尼走到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时,他看到海伦走了过来,三个男人挡在她面前。 她手里拿了一根棍子。 又一辆车开了过来。她那时几乎已经走到那辆别克旁边了,她看到渐渐驶近的车灯就冲到公路中央,挥动着手臂和棍子。那辆车减速了。一辆轻型货车,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从右侧车窗伸出头来:“你找死吗?” 这是一位老人,头戴棒球帽。除了劳拉仍然坐在车里,其他人都围了上去。海伦说:“这几个人——” “没事,”雷伊说,“她只是有点儿心烦。” “有事!不信你问我爸爸!” “什么?”老人问道。 “我们需要帮助。”托尼说。 “什么?” “车胎瘪了。”雷伊说,“我们给他们换了车胎。”他点头微笑,牙齿像啮齿动物一般龇着。“一切都搞定了,没事。” “呃?”老人说,“她要自杀吗?” 雷伊喊道:“没事!一切都搞定了!” 托尼向前一步:“不好意思——”他听到海伦在大喊:“帮帮我们,求求你!”老人看着雷伊,他笑着,挥舞着撬棍。 “你说什么?”老人用手拢住耳朵。 “没事了。”雷伊大声说。 “不,不。”托尼试图大喊出来,但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向后拽去。老人看着这一群人,满脸困惑与不悦。但他平常可能就是这副表情。他看着雷伊手中的撬棍,犹豫了一下。随后,他忽然说了句“没事”,声音中充满了不耐烦,然后就把头缩回窗内,发动卡车,开走了。 托尼听到身后海伦在喊:“上帝呀,先生!” “怎么了,宝贝儿?”雷伊问,“你不会想和一个聋老头儿搞在一起吧。” 海伦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呆了几个男人。她一个箭步绕过了他们,坐进汽车后座,狠狠撞上了门。所有人又陷入片刻的沉默。雷伊拉着托尼的胳膊肘,没用多大力气。劳拉和海伦在车里等着他。 “好吧。”雷伊最终开口,“两辆车一起走。” 托尼松了口气,以为噩梦终于结束了,他们厌倦了这场游戏,因为情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他们肯定已经发现得不到什么好处了。他知道,他们不会去警察局。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够摆脱他们就好。 尽管被雷伊抓着胳膊肘,托尼还是走向自己的车。雷伊用力把他拽了回来。 “你不能走。”雷伊说。 “什么?” 真正的恐惧此刻才算来临,如同战争中第一颗原子弹爆发所引发的警报。 “咱们分开走,”雷伊说,“你坐我的车。” “没门。” 他看到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跑到自己车驾驶座那侧的车门,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劳拉还没来得及锁上车门,他就拉开了门,一脚踏进车里并抵住了它。雷伊说:“你没的选择。” “我不会离开我的家人。” “我说了,先生,你没的选择。” 现在,威胁的局势很明显了。雷伊的一个同伙一脚踏在托尼的车里,看着雷伊,等着下一步的计划或者命令。雷伊想了想,放开托尼,说:“你和罗一起走。” 雷伊走向托尼的车,托尼试图跟在后面,却被大胡子拦住:“最好别动。”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托尼不知道。托尼挣脱了他,跟在雷伊身后。他看到用脚抵住车门的那个人把手伸到后座,打开了车门锁,海伦试图阻止他,却无能为力。托尼看到,海伦想咬那个人,但他还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托尼跟着雷伊,想从背后攻击他,这样就可以把他打倒,回到自己的车里。但就在此时,他感到一件重物划过了小腿。他向前扑倒,双膝和双手没撑住地,下巴狠狠地撞在路面上。他抬起头,看到雷伊坐进了驾驶座。 汽车发动了,发出一声怒吼,随后是轮胎摩擦路面发出的尖叫,在公路上绝尘而去。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托尼从车窗中看到妻子和女儿惊恐的脸,听到逐渐减弱的车声,两个红色尾灯越来越暗,越来越靠近,终于,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片刻,树林默然肃立,只有远处卡车经过的微弱声响。托尼看着那条无尽延伸的公路,沿着它,他所爱的家人消失无踪。他想方设法,想否认脑海中对于刚刚这一切做出的叙述。 名字叫做罗的大胡子低头看着他。他手里拿着那根撬棍。“来吧,”他说,“还是上车吧。” 四 苏珊惊呆了。他们绑架了托尼的家人,而她,预知了这一切,却只能无助地坐在这里。她反抗着,她应该阻止这一切。他们应该在海伦沿着公路跑远的时候上车,在那三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开车,接上海伦就走。那些人打倒了他,击溃了他。他们拦住他,就如同爱德华拦住了她。她看到,托尼的车消失在路上,载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她分担着他的耻辱与恐惧。 她在温暖的起居室中回过神来,这小小的房间、隔壁房间孩子们在玩的游戏,都与书中公路边的荒野那么遥远。她感到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缺口,有什么人不见了。不是阿诺德,她知道他在哪里。是罗西,我的孩子罗西。她在哪里?夜色投下冰冷的恐惧,刺透了她的心。她在哪里?苏珊·莫罗知道罗西在哪里。她在卡洛家过夜。所以苏珊担心的就不是她。至于阿诺德,他待在地下竹林风格的酒吧间里,放松身心(希望不是和玛丽莲·林伍德在一起)。读了一天论文,开了一天会,他跟老朋友、名人、医学界新手和医学院的学生待在一起。 她真想知道,书中描写的如此可怕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她仿佛听到了爱德华的回答:报纸上每天都会登出这种消息。她的前夫早已订好了计划。她厌恶爱德华的计划,但并不害怕。 夜行动物 4 “你来开。”罗说。 “我?” “对,就是你。” 这辆陌生的车很奇怪。油漆斑驳的车门吱嘎作响,驾驶座的座椅后背开裂,油门和刹车踏板之间的距离太近。罗将钥匙递给他。托尼·海斯廷斯不住发抖,有些手足无措地摸索着点火开关。“往右。”罗指着。车似乎一点儿都不想动。托尼终于挂上挡。他已经很久不曾开过手动挡的车了。车还是拖拖拉拉地不愿挪窝。 大胡子罗坐在他身边,什么都没说。托尼终于把车发动起来,将油门踩到底,速度开到极限。车在风中吱嘎地响着,尖啸地开走了。但他也绝望地知道,高速并不足以追上他自己的那辆车。它比托尼他们早出发太久,尾灯早已消失不见了。 托尼看到一个出口处有一个闪着绿光的指示牌,他开了过去。第二个指示牌上写着“熊谷”和“格兰德中心”。“从这里出去?”他问。 “不知道,大概是吧。” “这是去贝利的路吗?为什么牌子上没写贝利?” “你要去贝利干吗?” “我们不是要去那儿吗?不是要去那里报警吗?” “哦,对,没错。”罗说。 “是这条路吗?”车开到了出口处的坡道上,几乎停住了。 “是吧,我觉得是。” 迎面是一个“停车”的指示牌。“往左往右?”前方变成了土路。路边有一个黑乎乎的加油站,漆黑一片的田地延伸到树林中。 罗想了想,随后说:“试试往右开。” “贝利不是最近的城镇吗?”托尼说,“为什么牌子上写着‘熊谷’和‘格兰德中心’,而没写‘贝利’呢?” “是挺奇怪的。”罗说。 路很窄,在田地和小片的树林之间蜿蜒,越过山丘,不时路过几间黑暗的农舍。托尼尽自己所能提高车速,在意想不到的弯道处急刹车。他追逐着一辆他看不到的车,两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看到一块减速标识,旁边还有一块指示牌,写着“卡斯珀”。这是一座小村庄,无一丝光亮,所有门窗都关着。“那边有个电话亭。”他说。 “是啊。”罗回答。 托尼减慢了车速:“听着,那该死的什么‘贝利’到底在哪儿?” “往前开。”罗说。 托尼开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路面稍微变宽了点儿。他们路过了写着“白色港湾”的指示牌,路过一片汽车修理厂、几间餐厅和商店,所有的地方都大门紧闭。“往左。”罗指示道。他们又将这片房屋抛在身后。车驶过一段直道,到了岔道口。一条是下坡路,他们走了另外一条,再次爬上山坡,进入了树林。罗咕哝道:“前面有个教堂。” “什么?”那是一座座落在林间空地上的小教堂,有着小小的尖塔。树林夹道,一处弯道的停车道上停着一辆浅色的小轿车,看起来很像托尼的那辆。随后他确定了,上帝呀,那就是他的车“那是我的车!”他说,在那辆车前方停了车。 “别在这该死的弯道上停车。” “那是我的车。” 不管那是不是他的车,车里空无一人。有一条小道通向林间,树丛掩映中可以看到一辆旅行拖车,一个窗口透出昏暗的灯光。 “那不是。”罗说。 托尼·海斯廷斯想把车倒过去看车牌号,但这辆车很难挂上倒挡。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在弯道上倒车!”托尼心想,自从离开了州际公路,我还没见过别的车呢。“那不是你的车,你的是四门的。” 托尼看了看:“那辆不是吗?” “你怎么回事,瞎了吗?” 托尼努力想越过坐在自己右侧的人看清楚那辆车。这个人告诉他,那辆车不是四门的,让他自己好好看清楚——他意识到,恐慌扭曲了他的判断,可能也让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他继续开车上路。 这条路在林间蜿蜒着爬升,随后又是下坡,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没有任何指示牌的丁字路口上。他们向右拐去,又开始上坡。罗问道:“你为什么觉得那辆车是你的?” “看着像。” “里面没人。你怎么想的,觉得他们是去那辆拖车里开派对去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你怕了吗,先生?” “我更想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你怕我们的人会耍花招?” “我更想知道贝利在哪儿。” “你知道,我朋友雷伊,最喜欢开玩笑。” “什么意思?” “这儿,要减速。” 前方一马平川,路两旁是深沟和树林。 “看着点儿,这儿得拐弯儿。” “你在说什么?这儿什么都没有。” “在这儿,拐。”他指的是一条没有任何标识的土路,向右拐入树林。托尼·海斯廷斯停住了车。“怎么回事?”他问。 “听我的,往这儿开。” “去你妈的,我才不会开上那条路。” “听着,先生。没有人比我更痛恨暴力。” 大胡子罗靠在座椅上,双手搭着椅背,很放松地看着托尼。 “你想再见到妻子和孩子吗?” 很快,那条路就变窄为一条小道,道中央有一条种着草的隔离带。小路在大树和地表突出的大石头中延伸,车在石头和坑洼上颠簸,咣当乱响。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托尼对自己说,我的处境从未这样糟糕过。他依稀记起小时候自己曾被邻居家的大孩子们抢过东西,他唤醒这段记忆是为了证明现在的处境与那时是多么不同,自他长大成人以来,就再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了。 “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他问。 随着汽车的转向,头灯的光线变换着方向,打在不同的树上。罗没有回答。 托尼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先生,我怎么知道。问雷伊。” “雷伊没在这儿。” “他当然没在。”罗笑道,“先生,我告诉你吧,我他妈也不知道我们这是在干吗!我刚才说了,这都得问雷伊。” “是雷伊让你把我带到这条路上的吗?” 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雷伊挺有意思。”他说,“你会崇拜他的。” “你崇拜他?为什么?” “他的勇气。他想干吗就一定去干。” “告诉你,”托尼说,“我不崇拜他,一点儿也不。”他不知道这个大胡子会不会因为自己这句话而崇拜自己的勇气。 “别担心,他没想让你崇拜他。” “他最好别。” 托尼看到树丛中立着一只狐狸,双眼如同多彩的宝石,在头灯的光流中闪现了片刻,就转身跑走了。 “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妻子和孩子。” “为什么?”今夜一切都让人惊诧莫名。“不担心她们担心谁?” “你不怕吗?” “当然怕,怕得要命。” “我能看出你为什么害怕。” “他要对她们做什么?他想得到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喜欢走一步看一步。我刚才说了,不用担心。”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个游戏。一个恶劣的笑话。” “这不是游戏。我不觉得这是游戏。” “那这又是什么?” “别问了先生,别问我雷伊想干吗。每次都不一样,他总有新点子。” “那你为什么让我‘不用担心’呢?” “我只是想说,他到现在为止还从没杀过人。至少我没听说过他杀人。” 虽然是安慰,但这让托尼再次大吃一惊。“杀人!你说的是‘杀人’吗?” “我说的是他不杀人。”罗说。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你认真听我说,你就能听出我是什么意思。” 他们开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小道也消失在草丛中。“好吧,”罗说,“看来没路了。”托尼停了车。 “他们没往这儿走。”罗说,“我可能搞错了。你最好下车。” “下车?为什么?” “是时候下车了,这样总行了吧?” “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 “我们的麻烦够多了。按我说的做,行不?” 碰上抢劫的时候,最明智的法子就是放弃抵抗,把钱交出来,不要跟武器硬碰硬。托尼·海斯廷斯想着与此相反的做法,不抵抗到什么程度就成了自寻死路,或事实上的默许?在刚刚发生的这些事情中,他应该在什么时候抓住机会反戈一击?现在他还有这种机会吗? 两个男人坐在汽车的前座上,右边的人让司机下车,而司机却不愿意。司机大约四十多岁,一身书生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在记忆中搜索着,但只在幼年的时候打过架,而且从来没赢过。另一个男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穿着蓝色牛仔裤,看上去十分自信。书生手无寸铁,身上只有一支自来水笔和一副老花镜。大胡子手上也没拿武器,但却有力量实施自己的意愿。问题就是,书生怎样才能避免被大胡子扔下车去? “按我说的做,这样我就不用动拳头了。” “你想对我怎样?” 大胡子从右侧车门下了车,绕道左侧驾驶门。在他走过来的片刻之间,托尼·海斯廷斯惊叹于他的自信,自信可以稳住自己,不让自己开车跑掉。开车,逃跑——他的手放在变速杆上,引擎还在发动着。当然,要想开走他必须掉头。一声金属的尖锐响声,车门开了,罗站在他身边:“出来!” 托尼抬头看了看他,说:“我不会离开这里。”如果他反应够快,尚为时不晚。罗拉住他的胳膊,像斗牛犬一般有力。托尼踩下离合器,想换挡,但罗用力一拽,他便仰面朝天栽出汽车,摔倒在地。 “小心点儿,免得送了命。”罗说。他钻进汽车,关上门。车猛然发动,几个急转弯,跌跌撞撞地从他们来时的小道驶走了。托尼站在草丛里,上下颠簸的光柱在枝叶间闪耀了很久,终于消失了。车走了,把他独自留在寂静漆黑的深夜里。 苏珊放下书稿。多么危险的处境,而且它还在恶化。她被托尼·海斯廷斯惹恼了,但如果是她遇上这种情况,她又会怎么做?她想,最好一开始就干脆别遇上这种事。 她想站起来,在读下一个令人揪心的章节之前干点儿别的。但她最好别动,读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 一个男人被遗弃在树林里,而恶棍带着他的妻女逃之夭夭,接下来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知道那群恶棍想做什么。但这是小说,因此不必提出这个问题。这条路是爱德华创造出来的,它通向一个地方。问题在于苏珊。我是否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她又怎么能不走下去?和托尼一样,她无力挣脱。 孩子们还在玩大富翁。有人放了个屁,亨利的朋友麦克扑哧笑了一声。苏珊看着他们,想着。她看到儿子亨利的背影,宽大肥胖,可怜的孩子,他太胖了。金发的多萝西比他大一岁,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 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一切都扭曲了。我最好去趟洗手间,苏珊想。不管她之后有什么想法,她都可以告诉爱德华,她入迷了。 五 她故意打断了自己的阅读。她其实并不需要去洗手间。去完洗手间,她摸黑走到一楼。楼上的灯坏了,需要去地下室拿梯子来修。但今晚她不想修。房间的另一头,亨利已经出局了,他仰面躺着,掀起外套,挠着肚子。麦克坏笑一声,把棋子放在棋盘的另一端。亨利轻哼:“谁稀罕?谁、谁、谁稀罕?” “别像个小屁孩一样。”多萝西说。 玛莎跳到了书稿上,苏珊想把她挪走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苏珊记得夏日的公路雅致地伸展开,越过山丘,穿过山谷,路过一片农田,又翻过一座林木葱茏的山坡。她喜欢这片荒野,她喜欢长满树木的山坡和长长的山谷,也喜欢在公路边狭小而温馨的餐馆停下车吃些小吃,特别是在印第安纳州和俄亥俄州之间开了一天车之后。这让她的灵魂得到了休憩。她记得车里的歌声,多萝西、亨利和罗西坐在后座,杰弗里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人的膝上,玛莎则藏在人们脚下。他们齐唱着《告诉我,榛子营》。 玛莎被迫离开睡觉的地方,很不高兴地甩了甩毛,冲出房间,跑向厨房。苏珊记得那片湖水,晨光照射着枝叶间垂下的蛛网。阿诺德和亨利蹚水前往那艘木筏。水浸到阿诺德的锁骨,他丰满圆润的肩膀红通通的,长着雀斑,双手在水里托着亨利的小腹。亨利仰着头,努力把下巴露出水面,像一只潜鸟。多萝西在他们前方20英尺处潜泳。 她记得爱德华那间林间小屋,那还是他立志当作家时候的事。那是些柔和的印象。短小的忏悔诗,倾诉着一切无法言表的事物。他怀旧的速写,流淌着失去与悲伤的气氛,纪念他们已经离世的两位父亲。鬼气森森的港口。他们在乡村的林间忧伤地做爱。那时,要读懂爱德华很不容易。 现在则不同了。苏珊必须承认,爱德华已经完完全全地抓住了她的心,不管她愿不愿意,爱德华已经控制住她了。伴随托尼·海斯廷斯在他的恐怖之路上渐行渐远,苏珊看到了爱德华想让她看到的东西,感受到了他的感受,而爱德华没有展露出一丝她记忆中令她厌恶的特质──固执己见、神经兮兮、谨小慎微、脾气怪异。他的这一形象完全出现在书中宾夕法尼亚孤单的夜景之中,陪着她和托尼,满怀恐惧地面对这些邪恶的人们(以托尼的角度)。她现在还无需与他争吵。她为此感到幸运。 夜行动物 5 托尼·海斯廷斯在那里站了很久,看着车离去的方向,如今那里已是一片漆黑。夜色深重,他瞪大了眼睛,只能模糊地感到黑暗中有各种阴影,却看不清楚。他如同失明一般。上帝,他想,他们抛下我走了。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夜色中的树林一片寂静。片刻之后,黑暗变得清透了一些,虽不明显,但比之前多少好了一些。他身处林间的一小片空地上,抬头可以看见夜空。他看到几颗星星,不多,也不亮,不像是山区的星空。他能分辨出树梢在天空中映出的形状,但再往下又是浓重的黑暗,如同舞台上的幕布。 他想,他们肯定知道,没有手电我哪儿也去不了。这个玩笑开得够大的。 寂静慢慢褪去。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不是什么具体的声音,而是声音的余响。他听出那是州际公路上的车声,距离他有好几英里远。他分辨不出那微弱的鸣叫声到底是虫鸣还是他的耳鸣。在这片舞台周围,幕布开始透露出背后事物的形状。他看到树干,以及林间的空地。他还看到车离去的方向,黑洞洞的。他能看到来时的那条土路。 他对自己说,你在等什么?原地等他们回来是很愚蠢的。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着他们还能回来。很明显,他被遗弃在荒野中,这是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水平的恶作剧。他得找到出去的路。这一夜还想到达缅因可是够戗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能否在夜里找到路。不,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既然他现在能看清楚些了,他走进树林,向来时的土路走去。他抑制着想要奔跑的冲动,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稳住步伐,向那里走去。 那条路越过小溪上的一座木桥,继续向前延伸,蜿蜒穿过林间,曲曲折折,上坡下坡,沿路既有茂密的灌木丛,又有疏朗的松林。劳拉和海伦正在贝利的一间警察局里等他——谁知道这个“贝利”究竟在哪儿。她们在为他担心,她们被他所抛弃。这个念头逼得他要发疯。怎样才能给她们递个口信呢?我很好,我这就来了,我在树林里,你们最好睡一会儿,因为我还得一阵子才能到。他们最终会让人来找他,但那要等上很久,而且没有人会想到来搜寻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 他对自己说,她们不会来找我。我来了,我来了。如果他坐下干等,他就别想出去了。他走着,仿佛他的生命全部寄希望于这林间的奔走。 他艰难地走着,尽己所能保持平稳。这很不容易,因为路面不平,又是在漆黑的夜里。他绊在石头上,踩进坑洼里,有时候树木靠得太近,几乎没有路了。他已经不记得开车进来时的路线了。他昏昏沉沉,迷失在林中,只能感受到脚下富有弹性的缠绕的草木,并仅仅依靠脚下的感觉找寻路途,小心地从一侧蹿到另一侧,双手保护着眼睛。也许睡上一觉,等天亮再走会好走些,但他现在只想尽快走出这片树林。正是现在,劳拉和海伦在等着他。 他感到深受侮辱,又有种怪诞的羞耻感。怒气渐渐冲上胸膛,使他握紧了拳头,却稳住了他的步伐,阻止他盲目落脚。在州际公路上开着车、真刀真枪地挑衅,绑架了一位大学教授又把他遗弃在树林里,谁能说这种强盗和恶棍的愚蠢行为很有趣?男人味十足?酷? 托尼·海斯廷斯受到了侮辱,但他拒绝被侮辱。我的名字是托尼·海斯廷斯。他说。我在大学里教数学。上周,我给让3个学生不及格。但给了其他15人优秀的分数,这让他们很高兴。我拥有博士学位。法律必将惩治雷伊、罗和特克。上帝知道,我热爱和平,厌恶冲突。但法律却不是这么回事。谁在路上耍横,我就让他尝尝我的法律手段。 怒火让他无暇哭泣。小时候他就是这样。那时,大孩子们抢走了他的帽子,把他推进河里,一哄而散,留他一人挣扎上岸。他们应该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长时间的步行让他双脚发沉。他一步步蹒跚着缩短自己与目标之间的距离。时间禁锢住他,像是将从全世界收集来的时间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将黑夜延伸至无限长。如果他等到天亮再走,如果他躺下,合上眼睡觉,时间的魔法就会消失。 如果她们决定不等他了怎么办?如果她们觉得他逃跑了怎么办?他必须在她们离开之前把信息传递给她们。 静下心来。听着,冷静下来。你现在做的正是你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她们会等着的。在你蹒跚前行的时间里,希望她们能好好睡一觉。 他要回到哪儿去?去哪个警察局?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你没考虑清楚的事了。明知道他们不会去任何一个警察局。明知道雷伊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现在原因浮出水面了。他们不会带劳拉和海伦去警察局,原因和他们将你遗弃在树林里是一样的。他们把你扔在这儿,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会带她们去警察局。这些托尼·海斯廷斯早就知道,却没有认真考虑过的东西像是给他注射了一针水银,让他全身冰凉,满腔的愤怒也转为了恐惧。他们如果不带劳拉和海伦去警察局,那么会带她们去哪里? 冷静点儿,他对自己说。除了你当下正做的,别的你什么也做不了。 片刻之后,他看到前方树林间闪耀着白光,上下闪动,像是什么人挥舞着手电。然后,他听到车声,颠簸驶过凸起的路面,驶过弯道。是的,车,他们回来了。这愚蠢而漫长的玩笑终于结束了,他们回来了——他早就知道他们会回来,只需要耐心等待——所有的愤怒和恐惧都化作了安慰。感谢上帝!他说。 白光逐渐靠近,树枝和松树的枝叶投下怪诞的阴影,瞬间收缩成为一只凶狠的白色巨眼,又倏忽消失不见。在那一刻,他身边的所有树木、灌木、岩石,连同他自己都白亮如闪电。也是在那一刻,他的脑中闪过一句警告:躲起来! 他赶在那道闪电般的白光重新出现之前跑向发出光线的那棵树,随后冲到前方的一块岩石后面,白光反射到他身后,照亮了一片坑洼不平的石地。下一刻,整片树林又亮如白昼。但只在一瞬间,所有又归于黑暗。他听到车停了,灯熄了。他们发现我了,他想。 他站在石头后面,恐惧击打着他的内心。他们肯定第一下就照见我了,现在他们在等我自己走出去。我的害怕是有理由的。 “嘿,先生!”声音离得很近,在林间回响,“你的妻子想见你。” 他没有动。这可能是真的吗?应该是,因为她如果不在他们手上,又能在哪儿呢? “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 他的声音如小号一般洪亮。 “先生?” “妈的!” 灯又亮了,树林被照得雪白,如同电影片场。托尼仍然躲在石头后面的阴影中。车发动了,片刻之后,再次驶上了他来时的路。 那看起来像是他的车。灯光消失在前方树林里,他看到了车的外形。他努力瞪大眼睛,想看看妻子和女儿在不在车里。他看到两个男人的头,灯光下的两个圆球。只有他们俩,他很肯定,没有别人。 但他也有可能看错了,因为这种情况下很难看清车里到底有几个人。他又紧盯着那片光亮,同时也小心不要被他们发现。他走上小路,听着渐行渐远的车声。黑暗和沉寂又慢慢回到这片林间。你怎么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不出去见他们? 他咒骂着自己的怯懦,在静寂中侧耳倾听,一动不动,思绪万千。他应该走哪条路? 六 电话突然响了,打断了她的阅读,把她的思绪从树林中拉回来。是阿诺德,他已经住进纽约的酒店了。这让她心跳加速。他说他爱她,好像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样。夫妻俩尴尬的谈话进行了两分钟,中间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停顿。他们是结婚25年的两个陌生人。他的面试在明天。她记下来:华盛顿雪松堂心血管研究及临床学院,简称雪松堂。应聘的职位是主任。放下电话后,她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恶斗,颤抖不已。她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恶斗。她应该觉得松了口气,不是吗? 就在此时,托尼·海斯廷斯孤身一人站在长满青草的林间小路上。一个电话就让她忘了他此时的困境。她又窝在沙发里,试着重新进入爱德华的树林,却仍然在为阿诺德的电话而战栗连连。她看了一段,却没读进去。于是,她重新开始读。 夜行动物 5(续) 好好想想,他对自己说,你根本没在思考。哪条路?如果那是他的车,如果劳拉和海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辆车上,如果她们现在仍然在上面,那么他们说得没错。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 好好想。为什么那些人要开着车前往当时抛下他的地方?他们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去找他。他应该在那里等的,就在他们抛弃他的那片草地上,而不是在这里,藏在石头后面,不敢出去面对他们。劳拉和海伦在车里等着他,他却没去。他背叛了她们,抛弃了她们,所以她们才被那群恶棍带到更深的荒野中去。他深感羞愧,然后是悲伤,似乎他拒绝了她们,出卖了她们。 去追他们,快。他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那也正是他来的方向。不,他没有动。沉默如同一种直觉,如同刚刚告诉他“躲起来”的那道闪光。你疯了。他对自己说。 一些话马上涌了出来,向他解释他为什么不能去追。她们并不在车里,它们说。你只会追上雷伊和特克,再次落入这两个虐待狂之手。然后你又得重新摆脱他们的魔爪。车里只有两个人,那就是雷伊和特克。 所以,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现在,路好走些了:它比之前宽了点儿,坑洼和突出的石头少了,树枝和灌木丛也不再步步紧逼。但悲伤如同沉重的枷锁,把他向后拖去。他努力打消这个念头。他对自己说,如果她们在车里,她们一定会叫他的。劳拉会说:“托尼?” 他加快了步伐,边走边说服自己。他对自己说,这些人对他满怀恶意,证据就是他们刚才试图诱惑你出去。而他们的愚蠢也显而易见:在那般声势浩大的出场之后,他们觉得关掉头灯和引擎就能隐蔽声息,把你骗出去吗? 他觉得他们就在身后,在黑暗中默默地跟着他。他们在靠近。这个念头让他走得更快了,也让他思考,他们为什么又去了他来的方向,就好像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脑海。这个问题让他惊诧。是的,他想,为什么?那片草地上有什么?让一个人把我留在那里,又让另外两个人紧随而至? 在这里碰头?把他藏起来?他寻找着合理的解释,但大脑却不愿思考。还是回去接上他?但这个解释说不通,因为他们明明发现了他,却仍然开走了。更多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涌上心头,他想到,他们的游戏究竟是什么?为了偷他的车?也许他们是想把车藏在树林里,留待日后来取。好吧,这只是个猜测,但他们为什么把你扔在那里? 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恶意,出于施虐带来的快感,这也说得通。把一家人分开,分别抛弃在深夜的荒野中,这也许会带来邪恶的快感。也许他们是想看看这一家人要多久才能重聚。但也有更糟糕的可能性。 的确有。他知道,他全都知道。他总是习惯于考虑最坏、最极端的情况,让他的人生中充满了没有发生的灾难。如果他车里真的只有雷伊和特克,那么,劳拉和海伦去哪儿了? 警察局的画面仍然愚蠢地在他脑中盘旋。他仍然想象着妻子和女儿坐在桌前,喝着咖啡,等着消息。但是,也有另外一幅画面。那条路拐弯处树林中的旅行拖车,窗帘后透出昏黄的灯光。他不断自言自语,很难忍住不哭泣。他的话语几乎已经成了恳求,近乎祈祷。如果是强奸,他祷告,如果一定要是强奸,上帝,请让这就是最坏的情况吧。不要再有比强奸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他恳求上帝:就让他们卑劣残暴吧,但求他们仍有良知,仍有就算他们也不能跨过的底线。只愿他们不是疯子,没有精神病。 他注意到,前方树木开始变得稀疏,出现了平旷的空地。他这才意识到,前方是铺好的路面,他快要走出树林了。片刻之后,他便置身于林中的空地上。他踏上公路,环视四周。那条路穿过树林,向两个方向无尽地延伸。他看到林中小道的入口处有一道破败的大门,一块白色木板斜斜地钉在一张海报的对面。他试图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可能会有用。然后,他向左走去,继续追寻罗的踪迹。尽管他知道,他要走上很久才能遇到人。这时,他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车声。他看到车灯再一次闪现在树林中。直觉再一次警告他,让他躲进路边的沟里。但这次他拒绝了。他告诉自己,你必须面对,必须亲口问他们,不能这样懦弱。他站在路上,等待着。那辆车驶出树林,向右拐去,开走了。他失望,却也松了口气。 但是,它突然停下来了。他们发现我了。他想。车掉了个头,又朝他开过来。他站在路上,等待着。他想,我会问他们,劳拉和海伦在哪里,他们要把我的车怎么样。车慢慢地开过来,突然开始加速,车胎发出尖叫,车子高速朝他冲来,头灯投射的光束如同一张巨口。他慌乱地跳进沟里,车轮卷起小石子,弹在他身上。 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一团烟雾包裹住红白色的尾灯,又轻轻散去。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下来,站在路肩上,回头看去。这只是一个剪影,看不清是谁。托尼·海斯廷斯没有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动。身边是树枝和带刺的铁丝,倒刺就在他的眼睛附近。那个男人向他这边走了几步,托尼看着他,感觉过了很长时间。男人终于向车走过去,低声骂了一句:“妈的”。声音遥远轻微,但托尼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他现在还不能动,害怕他们会掉过头来,用头灯的光线找到他。但那辆车只是又掉了个头,加速从他身边开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伤得严重不严重。他的额头和眼睛周围都被刺伤了,两只手也被割伤。有什么东西隔着裤子割破了他的小腿,还有像是篱笆桩的东西顶着他的肚子。 他绕开缠住他的铁丝,活动一下腿脚,站了起来。一会儿,他就爬上了路面。公路、树林,雾蒙蒙的夜空中,星星非常稀疏,一切都如此静谧,只有卡车在远处经过州际公路,传来轻微的声响。 他们想杀了我。他轻声说道。这个想法在他的大脑深处回荡,深及比思维更深的地方。他重复了一遍:他们真的想杀了我。如果他们真想杀了我……他继续说,却没有说完。这一定是他最糟糕的想法了。在他的四周,是沉睡的世界、公路、树林、天空,和命运的劫数。 七 这一章就这样结束了。苏珊不想放下书,不想停下来抬头看看她到底是在哪里。隔壁房间的地板上,金发的多萝西躺在地上,举着胳膊,胳膊肘很脏,她的胸部十分丰满。亨利的朋友麦克眯着眼睛盯着她。真希望她能动一动,做点儿什么。麦克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像书中的雷伊。再过三年,多萝西就要上大学了。在纽约,阿诺德在竹林风的酒吧里和谁在一起?医学院的学生? 夜行动物 6 他快步走在路上,因为他知道,如果不加快速度,他将永远走不到尽头。尽管路边有树木黑乎乎的枝叶,空旷的黑暗还是一波一波袭来。路拐了个弯,转成了下坡,路边的树林升高了。他走到一个岔路口,但已经想不起来他和罗是从哪里开过来的了。他试探着向右拐,往山下走去。这条路似乎没走过。他听到一辆车开了上来,看到逐渐靠近的灯光,于是躲到树林里,等它驶过才走出来。那不是罗的车,也不是他的。但它有可能是二者之一,所以他躲起来不再冒险是明智的。但他的明智之举在这个崩坏的世界一文不值。他逃也般往前走,畏惧着任何车辆和人,似乎他已经从自己的种族中被除名。 看前面。你要去哪儿?他问。警察局。什么警察局?贝利的警察局。你怎么找到它?打电话,去发现的第一间房屋里打电话。去找人帮忙。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行。 他想象着电话亭,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硬币。很好。请帮我接贝利警察局。不好意思,我的名字叫做托尼·海斯廷斯,从俄亥俄州来,我需要帮助。请帮帮我!你说什么?帮帮我! 什么电话亭?他不需要电话亭,随便一间农舍就能解决问题。不好意思,我能否借您家的电话一用?我的老天,先生,你吓死我了,现在可是半夜呀。 我的名字叫做托尼·海斯廷斯,我在你从没听说过的一所大学里教数学。放狗,可不能让陌生人大半夜的在我家周围捣鬼。 托尼·海斯廷斯脚下并没有停下,试图超越目前的问题,看到更远的事情。如果他们接下来的旅行需要租辆车,那么他得打个电话给罗杰·麦克阿伦,告诉他过一两天再去小屋给他们开门。 不好意思,警察先生,我打电话是想问一下,我的妻子和女儿在您那里吗?你说什么? 有三个人,分别叫雷伊、特克和罗。其中叫做雷伊的那个,面目可憎,三角脸总是挂着冷笑,龅牙、半秃、暴力。该用什么罪名起诉他们呢?可以是绑架和骚扰。或者还有偷盗汽车?强奸? 你说什么?从头说好不好?不好意思我叫托尼·海斯廷斯我是来自俄亥俄的教授我夜里开车要到缅因去,我们在州际公路上碰到这三个人,他们带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不光是路上剐剐蹭蹭这么简单。 再看得长远些,到达缅因之后的安排取决于我们到达的时间。我也许会考虑给杰克·马尔科姆租一条独桅艇。真是愚蠢又不切实际的希望。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吓您,情况紧急,可以用一下您家的电话吗? 任何问题在解决之前都不是暂时性的。所有的麻烦都有可能永远无法解决。 公路下了个陡坡,弯曲盘绕,他不记得曾经开行过这样一条路。现在他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可能在从刚才那个路口开始,他就走错路了。他已经走了太远,不可能走回头路了,也不记得他们开车来时拐弯的地方——即使他记得,又有什么用?那条路上没有村庄,没有人迹。如果他到不了贝利,那么任何一个村子里的警察局都可以帮到他。对不起,您能不能用电传计算机电话打给另外一个警察局?因为虽然我们事先没有约好,但是警察局就像是天然的交流站一样,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在那里碰面。 公路又开始上坡,直到与两边的林地平齐。树林也于此处戛然而止,公路两侧是漆黑的田野,那是农场和山谷。他能看到路的另一头有一道山脊模糊的影子。一辆车出现在公路上,车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靠近。托尼·海斯廷斯跳进排水沟里,等着它开过去。“带我去班戈”。他曾经路过了一名搭车客,那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又好像就发生在今晚。海伦想载他一程,这是个大错误。他从没想过,今晚她会接受这样一个教训。片刻之后,又有一辆车开过来。他不想再如惊弓之鸟,无休止地藏下去了。他觉得所有开着头灯的汽车都是敌人,但他同时也记得,他仍然是托尼·海斯廷斯。他站在一条小路旁,那条小路穿过一片林中空地,通向一道篱笆。他随时准备着,只要车速一慢,马上逃到玉米地里,那里的玉米秆长得和他一样高,可以很好地藏住她。那辆车疾驰而去。 前方路边巨大的立方体原来是一栋房子。但他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房子里没有一丝光亮,他也不敢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去惊扰一家人的美梦。这条路尽头汇入了另一条更宽的公路。他看到左手边有些许灯光,也许终于能找到人帮忙了,他想。 他又加快了脚步,步伐因为目标就在前方而越发坚定。灯光来自一盏探照灯,伫立在谷仓和筒仓之间的拐角处,照射着房屋中间的场地。房屋和刚才那座一样,漆黑一片。 他看到房屋的另一面有一扇窗户闪烁着啤酒广告昏暗的红蓝色灯光,但房间里仍然没有开灯。他问自己,如果一个人遇到了极为棘手的麻烦,他是否有理由唤醒一个酣睡的陌生人请求帮助呢?但他也知道,住在孤僻的农舍中的人通常都有猎枪,用来防范深夜的不速之客(比如雷伊、特克,或者罗这样的人)。 现在,路边出现了更多的房屋,一个接着一个,全都黑着灯,只有探照灯照射着场地。他听到亮着灯的猪饲料槽后面传来犬吠,看到田地里石头一般的黑影,随后意识到那是牛群。他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更加适应黑暗了。树丛中,一只鸟开始啼叫,那是一只知更鸟。他意识到,黑色的天空正在逐渐消失。 黑暗的退却昭示着黎明的到来,长夜即将过去。黎明带来了绝望。天光如同摄影师,捕捉了他整夜的噩梦,让它更加真实。黎明也带来了安慰。常识安抚了他狂躁不安的心。 有点儿常识,他想。海伦晚回家的时候,劳拉没有按时来电话的时候,想想那时你是多么害怕悲剧发生。想想你的心里是多么绝望不安。但惨剧一次都没有发生。父母不与他们住在一起,他的家庭仍然只有三个人:托尼、妻子劳拉和女儿海伦。 然而,这也是常识:他们撞了我的车,把我挤下了公路。他们迫使我和家人分开,强行带走了她们。他们把我孤零零地扔在一片树林里。他们想开车撞我,想杀了我。 他听到脑中回响着可怕的新信息。她们死了,那条信息告诉他。你知道,她们死了。重复一遍:劳拉和海伦死了。那些人杀了她们。按常识来讲,是这样的。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在他们开车扬长而去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们是已经遇害,还是即将遭遇毒手。如果她们还未遭到毒手,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救出她们? 他回忆起几个小时之前的场景。劳拉穿着休闲裤和深色外套站在车旁,海伦头上围着红色头巾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车子开过的时候,两张脸透过窗户看着他。 虽然现在天还很黑,但是他已经可以分辨出田地、树丛、山脊、房屋和谷仓的轮廓。知更鸟仍在树丛中歌唱。他看到,一辆车向他开了过来。灯光,人们醒过来了。没有必要躲避汽车了,这个行为现在看来有些疯疯癫癫。对不起,先生,请带我去最近的村子,我要去警察局。搭车也有一定的礼节,要有合适的手势。他伸出拇指,车从他身边开了过去。 另一辆车开往另外一个方向,他穿过马路,又伸出拇指。车还是没停。又有几辆车开了过来。天刚蒙蒙亮,这些人就起来了。寻常的手势也许不起作用。几分钟后,一辆货车开了过来,托尼将手举过头顶,拼命挥舞:帮帮我,帮帮我。那辆车的喇叭响了。 他脑子一片混乱,耳鸣不止,一夜未眠后他的头骨像是被穿了个洞。旁边的院子笼罩在清冷的光线中,一如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处,但这座房屋二层的灯是亮着的,一层后侧的房间也亮着灯。他站在那里,心怦怦跳。 他走上那栋房子小小的门廊。门上有一扇窗户,透过帘子,他可以看到后面明亮的厨房。他转动把手,门铃大作,铃声刺耳。狗在屋里吠叫起来。一个系着围裙的消瘦女人出现在厨房里,瞥了门口一眼。她并没有动,一个穿格子呢衬衫的白发男人走到她身边。他向门口走过来,拉起帘子看了看,隔着玻璃说了些什么。狗仍在狂吠,托尼·海斯廷斯听不清他的话。 托尼记得自己大喊:“对不起,先生!” 后面的妻子弯下腰,狗的叫声停止了。男人把门打开一点儿。 “对不起,先生,请问我能不能借用一下您家的电话?” “干吗用?” “出了一点儿事故。” 那男人审视着他的脸。 “有人受伤吗?” “没有,呃,事实上,我不知道,我需要帮助。” “外面还有人吗?” “不,就只有我自己。” “好吧,你先进来。” 夫妻俩打开门廊上的灯。电话放在前门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女人拉着狗的项圈,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狗,它摇着尾巴,不住地嗅托尼。 “你看起来糟透了。”男人说,“事故地点在哪儿?” “我不知道。”托尼·海斯廷斯答道。 “你不知道?” “我走了大半夜才到这儿。” “迷路了?” “我对这儿不熟。” “来,坐下,别紧张。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一人旅行,开车的时候睡着了吗?” “不,不,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妻子和孩子,”女人问道,“他们受伤了?” “他把他们留在车里了。”男人说,“要叫救护车吗?” “不是这样。”托尼·海斯廷斯说,“不是这样的。”他斟酌着可信的字眼,想把他的噩梦讲述给夫妻俩。 “也许你该先去洗个澡。”妻子说。 “也许他更想先打电话。”男人说,“他们在车里等他。” “比那个更糟。”托尼·海斯廷斯说,“我解释不清楚。准确地说,那不是事故。我们遇见三个人。我的妻子和孩子……”加把劲儿,大数学家,说清楚,“他们掠走了她们。我是说,我把她们丢了。” 夫妻俩看着他。 “丢了什么?” “我的妻子和孩子。” “你是什么意思?丢了老婆孩子?” “我们在路上碰到三个暴徒、强盗。他们把我们挤下了公路。” “混蛋,这些该死的小子。”男人骂道。 “我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他们带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开着我的车。他们还把我带到了树林里,我走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才从那里走到这儿。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眼泪涌上眼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们。” “孩子,”男人说,“你怎么会让他们做出这种事来?” 他摇摇头,努力忍住眼泪。夫妻俩面面相觑。 “他应该打给谁?”男人问。 “汉密尔顿?”妻子说。 “他还没起呢。” “把他拎起来?” “就为这?” “谁是汉密尔顿?” “我们的警长。” “格兰德中心总该有人起来了。”妻子提议。 “不会吧?他们不到8点不办公。” “监狱,”妻子说,“监狱通宵都有人。” “那儿只有夜班守卫。什么也干不了。” “那就把汉密尔顿叫起来。要一个通宵睡大觉的警长有什么用?” “找州警察。”男人说,“他们24小时办公。” “也对。”妻子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找州警察。” “好,”托尼·海斯廷斯说,“我怎样才能联系到他们?” “查宾夕法尼亚州的电话本。”妻子建议。 “州警察都是好人,很专业。他们能帮你。他们是最好的。” “打完电话赶紧去洗澡。”妻子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你肯定累坏了。” “警长啥也不干。但是州警察是一等一的好手,都是精英。” 房间里并不是友好的气氛,他们在观察他,又像是履行一项义务。妻子去厨房做饭了,丈夫仍然盯着托尼。 “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跟条子说的。我不明白,你说他们把你老婆孩子带上车就开走了。他们拿枪指着你吗?” “没有枪。”托尼回答。 “那我他妈的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放他们走的?” “我他妈的也不明白。” 但他其实很清楚,因为这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噩梦。最难的是如何让其他人相信这确实是真的。 八 苏珊·莫罗随着托尼·海斯廷斯步行穿过漫漫长路,迎来了无情的黎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托尼一样,她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她知道托尼所不知道的事。她知道这一切背后还有另一个主宰存在,那就是爱德华,他创造了所有的结局。劳拉和海伦的命运取决于小说的类型。当托尼苦苦挣扎的时候,苏珊却想着爱德华,他在创造着让她无法承受的结局。但即使害怕,她还是鼓励他,告诉他,是一部佳作,爱德华,你写得好。她忧心忡忡,不仅仅是为了托尼,还为了爱德华。她倒要看看,他怎样在避免灾难结局的前提下完美收场。 夜行动物 7 托尼·海斯廷斯走进房间。他坐在电话旁一把摇摇晃晃的凳子上,等着那位老农夫查找州警察局的电话号码。想想该怎么说。这是他大半夜都在思考的问题。他想:我必须记得,我是托尼·海斯廷斯。我是数学家和大学教授,我给学生讲课,把一切都讲得头头是道。加把劲儿,托尼·海斯廷斯。我怕警察不相信我。如果不能让他们理解我的经历,我就会被视为疯子、小丑、无赖。 无名无姓,可怜兮兮,独自走出树林的可怜虫。但情况已经比夜里好多了。至少,现在他在一栋房子里,坐在椅子上,耳边传来电话接通的“嘟嘟”声。老农夫和妻子看着他。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这里是州警察局,我是摩根。” 他为不得不讲述自己的遭遇而感到震惊,但随后数学教授的冷静便占了上风。他组织着语言,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 “不好意思,我的名字叫做托尼·海斯廷斯。我是大学教授,从俄亥俄州来。我正在寻找我的妻子和孩子。请问海斯廷斯太太打过电话吗?” 另一端是一片沉默,摩根在思索他的话。这不是个好兆头。“教授,您有什么事?” 托尼,快回过神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先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在州际公路上遇到了麻烦。我想我的妻子和孩子是被绑架了。” 又是一片死寂。“需要叫救护车吗?” “不,我需要帮助,帮助。” 沉默像是触手可及。从他能理解的地方开始。托尼想。他又开始:“我们开车行驶在州际公路上——” “等一下。”托尼像是沉没在这片静默之中,他好像不再置身于这栋房子之内了。他还有一次机会。他意识到,他没有必要对他们说他最害怕承认的那部分。电话那头,另外一个男人拿起了听筒:“我是迈尔斯警官。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是的,我的名字叫做托尼·海斯廷斯。” “你好,托尼。出什么事了?” “我们在州际公路上遇上了麻烦。我想我的妻子和孩子被绑架了。” 托尼很明显地察觉到,又是一阵沉默。 “托尼,别紧张。说一下你的名字和地址。” 之后,“你妻子的名字是?” “你现在在哪里?” 他抬头看了看老农夫:“我现在在熊谷,杰克·康布家里。” “好的,托尼,别紧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别在意那充满怀疑的沉默,托尼,你现在是不速之客,有求于人。至少,托尼·海斯廷斯回到了他所熟悉的世界,井然有序,秩序和文明主导着一切,保护他,让他不再担惊受怕,他感到很安全。好奇的老农夫和妻子仍然在一旁听着他的叙述,只是态度变得友善多了。房间里很温暖,外面渐渐明朗的天光已经为公路对面的田野涂上了淡淡的绿色。 他带着一段故事重返文明世界,电话那头看不见的听众正在记录,而另外两个听众则站在他身边,因为房间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 他开始讲述:“昨天夜里11点过后,我开车行驶在州际公路上,往缅因去。我们遭到了另一辆车的袭击,被挤下了公路。” 他花了几分钟,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讲述了一遍。他提到了两辆车相撞的经过,以及他们如何被迫停下来。他也讲了那三个人是怎样给他的车换了轮胎,然后载着劳拉和海伦扬长而去,把他和罗留在那辆旧别克里。他还讲到了,罗是怎样带着他驶过大路小径,到达那片林中的草地,最终在那里把他抛下车去。当然,他也告诉对方,他在黑夜中踽踽而行。后来,他遇到了他们的车,但是他藏了起来,就在他经过树林的时候,他们又试图开车过来撞他。最后他走了好几英里才看到杰克·康布家的灯光,来到他的家里。 讲述这个故事似乎能为他提供好安全。警察把它记录下来,冲淡了危险。他从一片荒野回到了人类进化了五千年才得来的温暖的房子,通过电话联系着电脑、收音机和训练有素的专家。现在,再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农夫温暖的房子里弥漫着早餐的香气,这让他倍感安慰,尽管仍有一个疯狂的念头纠缠着他:你还没有找到她们。 摩根·迈尔斯警官问了几个问题。你从哪个出口下的州际公路?托尼不知道。请描述一下那三个人。托尼迫不及待地描述了一下他们的相貌特征。再描述一下他们的车。这个问题更加困难。你还记得他们的车牌号吗?你还记得和罗在一起时路过的标志性建筑吗?(他记得那座小小的白色教堂,也记得山路弯道的树林中那辆窗口闪着灯光的旅行拖车。)你确定他们是想撞你吗?你还能从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找到回树林里去的路吗?回答问题的感觉很好。直到他重回文明社会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失了多少生活。 终于,警官说:“谢谢你,托尼。我们会展开调查,之后再联系你。” “等一下!” “怎么了?”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哦。稍等一下。”电话断了。 他看了看主人一家,而他们把目光移开了。他是清晨出现在村庄边缘的陌生人,他们肯让他进门给警察局打电话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能待在这里——但他又能去哪儿呢?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没有找到,车也丢了,除了衣服和钱包之外,他身无长物。 电话响了一声。“托尼?听着,我们派了个人过去接你。你在那边等着。” “好的。” “他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到。” 他们来接他了,他们会照顾他。警察像慈父般可靠,让人心生安慰。他想欢呼,但那对老夫妻还在看着他。 “我给你拿点儿吃的。”康布太太说。 她端来美味,放在铺着格子桌布的桌上,让他在白炽灯刺眼的光线下饱餐了一顿。她的丈夫出门去谷仓干活了——正是这些活计让他点亮了灯,指引托尼来到了这里。她一脸小心翼翼的表情,没有回应他的感谢。他默默地吃着。 “我从来不旅行。”她说,“不同地方的人太不一样了,你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 他嘴里满塞着食物,点点头。同情的表面之下其实隐藏着责难。是的,太太,他想,但这件事恰恰发生在你的地盘上,让人拿不准的正是你们这里的人。不过,他还是要感谢办事得力的警察和善良却谨小慎微的主人。 警车来接他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但太阳仍然藏在山后。警车的一侧喷绘了警徽,车顶架着警灯。不过,灯是灭的。来接他的警察是个大块头的年轻男人,留着稀疏的棕色八字胡,额头很宽。他长得很像托尼去年教的一个学生,那孩子不停地到他办公室问问题。托尼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警察说:“我是塔尔伯特警员。迈尔斯警官让我告诉你,警察局没有关于你的妻子和孩子的记录。” 托尼很失望。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期盼着警方给他带来消息,说劳拉和海伦给他们打了电话。他想,现在还不到8点,多数商店和办公室还没有上班。 那个年轻的警察像是一个穿着警服的大块头学生。他关掉引擎,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对讲机中的声音转换成了低沉的男声。塔尔伯特警员神色严肃地问道:“你确定你们没有事先约好见面的地方?” “我们约好了在贝利的警察局见面。但他们没有带我去那里,而是把我扔在树林里。” “贝利是什么?” “他们说那是最近的一座城镇。我们本来要去贝利的警察局。” “我压根儿没听过贝利。我肯定,根本没有什么贝利警察局。” 糟糕,太糟糕了——尽管他多多少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害怕的就是这点。” 托尼坐上警车,车向着与托尼来时相反的方向开去。意外地,他感到很恐惧,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他一上车就失去了对窗外景物的意识。他不记得拐了几个弯,也对窗外频频路过的村庄毫无印象。这辆封闭的警车保护着他,将噩梦留在身后。他再也不会重返其中,却也无法回归生活。他记得迈尔斯曾经问过他,他能不能记起从康布家到那片树林里的路。他想,我应不应该请塔尔伯特载我往回找呢?但他没有提出这个请求,免得惹人讨厌。 乡野里一片青翠金黄,在晨光中绵延起伏,散发着新鲜的气息。公路在朝阳下黑得发亮。他们加速驶上山坡,俯瞰着脚下宽阔的峡谷,其间散落着田野和树林。警车继而沿着公路下坡,驶入茂盛的树丛,转了个弯,又爬上长直的坡道,在路过村落时减缓了速度。路边散布着农舍、牲口棚、玉米地,牛群在田野里漫步,猪和羊在对面山坡的场院里休息,山顶的树木迎风摇摆。他想,要是此时此刻能与劳拉分享这样的美景,该有多好。 警察局位于城郊,是一层新建成的砖房,四周围着铁链。铁链后面是牛群,街对面是一座汽车旅馆。托尼·海斯廷斯随着塔尔伯特警员穿过走廊,路过一块告示牌,走过一间有前台的办公室,来到另外一间摆着两张桌子的办公室里。坐在离他较远的屋角处的人站了起来:“我是格雷伊夫斯中尉。迈尔斯警官回家了。” 格雷伊夫斯中尉是个小个子男人,长着圆圆的颧骨和小小的下巴,有点儿像卡通片里的松鼠,黑色的八字胡从他的嘴唇上方垂至唇下。他的眼睛,或是脸的形状,让他看起来有点儿像夜里的雷伊。我不能看着他。托尼想。他害怕中尉的脸会冲淡他对于雷伊的记忆。托尼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格雷伊夫斯读着桌上的手写文件。他读得很慢,花了很长时间。然后,他让托尼重复了他的经历,在一叠黄线格纸上记了下来。托尼不明白,他怎么能用寥寥数言记下这么长的故事。托尼的讲述结束后,他又问了迈尔斯警官问过的问题。他用手托着下巴,沉默地坐了很长时间。 “好了,”他说,“我们会关注这两辆车,它们迟早会出现的。除了等待我们无计可施。” 他看着托尼:“现在你没车开了。有地儿住吗?” “没有。” “街对面有家汽车旅馆。”他在一张卡片上写了些什么,“这是叫出租车的电话,会有用的。你有钱吗?” “我带着银行卡。但支票簿在我的旅行箱里,箱子在车上,里面还有我全部的衣服。” “哈利考街上有家银行,9点开门。” “谢谢。” “不过,现在还很早。那些劫持你家人的人可能还在什么地方睡着呢。” “什么地方?”托尼问。 中尉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道:“不得不说,情况不太妙。现在都没人打电话过来。但我想,他们可能把你老婆和孩子扔在什么地方,就像他们对你那样。她们得花点儿时间才能走上大路,跟我们联系上。毫无疑问,他们给你修车是为了开走你的车。” “我也是这么想的。”托尼说。但这只是他的希望,却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中尉用铅笔点着额头,好像也在想别的事情。 “你住那家旅馆吗?” “应该住吧。” “有情况我们就给你打电话。” 托尼·海斯廷斯穿过马路,来到汽车旅馆。“没车?”前台的胖女人问道。 “被偷了。” “得了,别开玩笑!所以你在警察局待了半天。你拿什么做担保?” “信用卡。” 这家汽车旅馆充满了塑料和空调的味道。紧闭的棕色窗帘让房间里黑得有几分不真实。他和衣躺在床上,画面瞬间闪回昨夜,狂风大作,天上是乳白色絮状云朵。雷伊坐在汽车散热器上,大笑着对他说,别当真,伙计,我们只是开个玩笑。但他知道那只是个梦,因为现在他已经醒了,穿过院子走向警察局,在那里,他看到他的车完好无缺停在那儿,刚刚刷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心跳加速了,走进大厅。劳拉和海伦坐在大厅里的一排长椅上,她们就在那里,跳起来,向他跑来,如释重负地微笑着,拥抱亲吻着他,说着:“我们没事,他们只是想带我们去旅行拖车里面见见朋友。”托尼·海斯廷斯搂着她们,说:“这不会是梦吧?一切都如此真实,一定不是梦。” 耳边突然铃声大作,是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他立刻拿起听筒,心沉了下去。 “托尼·海斯廷斯?我是格雷伊夫斯。坏消息。” 他看到几棵树之间张起了一张大网,用来接住树上掉下来的东西。 “他们在托宾的一条河里发现了你的汽车。看来他们是想毁车灭迹。” 大网的根根经纬线打成了结,汇成大大小小的点,散布在整片田野。“那我的妻子和女儿呢?” “仍然没信儿。” 网用来接住果实,还有尸体。“她们不在车里?” “车是空的。我们的人正把它拉上岸。” 他看了看手表。他睡了半个小时,现在刚刚9点一刻。不知道这是不是格雷伊夫斯中尉心中最坏的消息。 “你们要拿它怎么样?”托尼问。 “还不确定。” 他们沉默着。网张开了。 “先生,我们要把这个案子交给安德斯中尉。他想去现场看看,过几分钟去接你怎么样?” 托尼·海斯廷斯的身体像灌了沙包一样沉重。“我现在就可以。”他说。 九 若想知道后事如何,苏珊就得继续读下去。她听到孩子们结束了大富翁的游戏。迈克声音尖锐,他用力把多萝西拉起来,胖胖的亨利则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们穿过起居室,走进客厅。 “晚安,莫罗太太。”迈克长着尖尖的鼻子和下巴,脸色苍白,嘴巴总是咧着,像是在笑。在客厅里,多萝西把胳膊肘支在迈克的肩膀上,朝他娇滴滴笑了笑。苏珊·莫罗心中的道学气有所复苏,希望他们赶紧消失,眼不见心不烦,就不必指责他们的这种行为。有人对另一个人胸口来了一掌。“噢!混蛋!”客厅里传来呼哧呼哧的抽气声和格格的笑声。“嘿,看着点儿。”苏珊·莫罗又平静了下来:如果你的朋友不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客厅的转角处,迈克带着鼻音大声说道:“晚安,莫罗太太。今晚我过得很开心。”哼哼。苏珊得再读一章,但她得过一会儿才能读进去。记得告诉爱德华:你是布局谋篇的高手。 夜行动物 8 一辆警车停在汽车旅馆门口,司机是一个穿警服的男人,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另一个身着棕色西装的男人。穿西装的男人说:“托尼·海斯廷斯?”他戴着一顶帽子,手从半开的车窗中挤出来与托尼握了握手。托尼坐上车。 “早,”他说,“我是鲍比·安德斯,现在这个案子由我接手。” “是你找到了我的车?” “是他们找到的。”安德斯说。 “在河里?” “听着,托尼,你觉得你能重走一遍昨夜的路吗?” “我有点儿糊涂,不过可以试一试。” “我再来确定一下。”鲍比·安德斯说。他身材矮胖,但是帽子和头都很大,圆脸上的胡子刮得光光的,只能隐约看到胡茬儿。他就是电话中提到的安德斯中尉。“两个人开着你的车掳走了你的妻子和女儿。他们让你去这个叫贝利的地方警察局,但这个地方根本不存在,对吧?” “没错。” “他们叫对方雷伊和特克?” “是的。” “那个和你在一辆车里的人,他们管他叫罗?” “是的。” “那你们怎么会像那样分成两拨呢?” “我也想知道。” “是他们逼着你这样做的吗?” “实际上,是的。” “实际上?” “是的,他们逼着我们按他们说的去做。” “你的妻子和女儿试图反抗?” “是的,她们试图反抗。” “你也试图反抗?” “我无能为力。” “他们有武器吗?” “他们身上带着什么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看见了?” “我感受到了。” “好吧。”鲍比·安德斯说,“那这样,如果我们带你回到杰克·康布家,你能不能从那里开始往回走?” “我说了,我愿意一试。” “好吧,你试试。我们走。” 穿警服的男人开得很快,托尼·海斯廷斯记不住路。没有人说话。他们驶过了格兰德中心的后城区,路过了几家加油站、堆着燃气罐的旧停车场和一条街道,街边是壮观的一排排白房子,两旁树木的树冠伸展成拱形。出了城是一条公路,他们沿着公路驶入山谷。谷中有成片的田野,绿树成荫。现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山谷对面的山丘上,两座房子的屋顶像镜子一般反射着阳光。对讲机中传来警察的对话。托尼不知身在何方。 鲍比·安德斯关上了对讲机,说:“咱们再好好说说。你说,这个叫做罗的人开车带你进了树林,然后把你扔在了那里?” “他让我开。” “但他让你开到那儿,之后就离开了,对吗?” “是的。” “接着,你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他们又开车进去了?” “是的。” “你能肯定是他们吗?” “相当肯定。” “他们开的是哪辆车?” “我想是我那辆。” “雷伊和特克?” “我想是的。” “你怎么知道?” “外形和声音。我也说不好。” “你能在黑暗中看清他们吗?” “不是很清楚。他们关上车灯,停下来叫我。”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 “你为什么没有回应呢?” 尽管托尼很乐意详细地解释经过,但他不喜欢中尉的问题,它们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他费力地想,应该怎样解释他没有回应的原因。 “我很害怕。” “你觉得她们跟他们在一起吗?” “谁?” “你的妻子和女儿。” 昨夜的记忆让他产生了一阵战栗。这记忆的源头来自村庄边缘的一块告示牌,上面画着一个牛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不觉得她们在车上。” “那你觉得她们在哪儿呢?” “我觉得如果她们在那儿的话,我妻子会出声的。” “但你实际上并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对吗?” 托尼·海斯廷斯试着理清思绪。她们在贝利的警察局。她们在那辆旅行拖车里,就在窗帘后那个昏黄的窗口里。她们,就像他一样,被扔在了某片树林里。甚至更糟。 “好吧。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又开了出来,这次发生了什么?” “我试着靠近他们,但是他们想撞我。” “在什么地方?” “在主路上。就在树林里的小路和公路的交会处。” 鲍比·安德斯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所以,整件事情就是,一个人把你带进树林又离开了,另外两个人来了,开进树林又开了出来。” “看来是这样的。” “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 “我想我们还是先找到树林里那条路好了。” 他们想找到什么?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托尼心中,但它的出现又不能说是偶然。他早已料到,但这仍然是个新发现。托尼·海斯廷斯发现,他的期望处在一个洞穴中,冰冷,空徒四壁,没有未来,就好像这些人在帮他寻找的是早已不复存在的东西。正是回溯自己徒劳的脚步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受:徒劳的脚步走向空荡荡的路,空无一人的树林,无人的车。假装在寻找,这样你就有理由说,我尽力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让你觉得,别无他法。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栋房子前面——小小的砖房,白色窗框,一片肮脏的院子将它与谷仓分隔开来。 “好了,”鲍比·安德斯说,“你能记起从这儿回森林的路吗?” 他想,如果他连在早晨的阳光中认出康布的房子都如此迟缓,那他又怎么能认得夜里的路呢?尽管那些小路一再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还是无法清楚地记起。 “我是从那边过来的。”他说。 他们重走昨夜的路程。反复涌来的恐慌让他想吐——“慢点儿开。”——因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甚至他在模糊的夜色中构想出来的山谷形状也与现在的不同。眼前这片山谷狭窄而崎岖,公路比他记忆中的要更蜿蜒,农田很小,而且随着车的行驶变得越来越小,逐渐与树林有了交集,渐渐融入了林中,模糊了边边角角。他的恐慌不时被他认出来的景物稀释,通常是在车经过了之后,他回头看过去的时候才会有如此感受,因为这正是他来时看向它们的方向:邮箱、倾颓的篱笆、有着门廊和工具房的房子,还有小溪上狭窄的小桥。 出了山谷,公路又钻进了树林。他还记得从山坡上走下来时的疲惫。他在夜里没有注意到,树木凌乱地生长着,随着路的延伸逐渐变得粗壮高大。他在夜里同样没有注意到,这条没有尽头的山坡上长着参天大树。他们开上了另外一条路,来到一个路口。这对他的记忆来说又是一次考验,而他已经想不起来该往哪里走了,所以他们在路边停下车。随后他认出了路的转弯处,断定他们应该往左拐。 右边有一条上坡路,他认出了那个常常出现在噩梦中的岔路口,那里可能通往他和罗共同开过的那条路,那条路上有着隐秘的教堂、山路弯道和灯光昏暗的旅行拖车。它现在看起来根本不像岔路口,因为上行的路狭窄而陡峭,难怪他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 在这个过程中,劳拉和海伦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她们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试着不去想她们的过去和未来。过去和未来,他们都坐在惯常的位置,心不在焉地聊着天,开着玩笑。他试着把她们放在现实的情境中,问她们,你们在哪儿?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他侧耳倾听,试着去看,想要听到她们的答案。在一片安静之中,他听到了她们的沉默,如同霹雳一般穿透静默,看到她们僵住的脸,冻结在一声巨响之中。他试着在脑中让她们活过来——毕竟,尽管经过了像他这样可怕的经历,她们一定还活着。他想象着,她们就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母女俩沿路走着,牛仔裤、头巾、旅行裤和深色外套都好好地穿戴在身上。她们为什么不在那里呢?你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可一旦找到,那就是个奇迹。托尼沮丧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在这条空荡荡的路上寻找着他的妻子和女儿,而她们显然不在这里——这无疑地昭示了,他找不到她们。 “那里!”托尼·海斯廷斯喊道。比预想的时间要快得多,他们就来到了托尼似曾相识的地方:破败的大门,斜斜的白色木板,他记得,这里就是通往林间空地的入口,现在看起来更不像一条路,更像是一条巷子,一条羊肠小道,甚至草地上的一段车辙。 他们在此停下了车,中尉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什么,问道:“这就是他们带你来的地方?” 托尼·海斯廷斯看到了路边的排水沟,看到了带刺的铁丝,也看到了排水沟另一边的灌木丛。排水沟看起来比他夜里跳进去时要浅一些,更靠近路面。 “要进去吗?”司机问道。 鲍比·安德斯看了看托尼:“有必要吗?” 托尼·海斯廷斯僵住了,无法动弹,无奈至极,满心恐惧:“不然我们是在找什么?” 鲍比·安德斯又看了看他。他的鼻毛从鼻孔中伸出来,双眼浑浊,粉红色的内眼角总是很湿润。“好吧,”他说,“我们再去看看你从州际公路上来这里的路。” “没什么好看的。”托尼说。 他们掉了头,托尼·海斯廷斯又一次离开了这条小路,又一次感受到与妻子分离的痛苦和遗弃她时的怯懦。他恳求她能够理解自己。 他们在道路与上方公路会合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从树林出来的时候迷路了,”托尼提醒他们,“但我想可能是往那边走。” “你可得想好。”安德斯说,“那条路从下一个山谷穿过,之后就上山了。” “如果他真是从那边过来的,他有可能会从熊谷出口出来。”司机说。 “那就走这边看看。” 公路经过了短暂的上坡之后又转成了下坡。他们拐过了一个弯道,看到一辆老旧的白色旅行拖车掩映在前方的树木间。“就是那辆!”托尼喊道。 然而这次,前面没有停着别的车。 “接着走,别停下。“安德斯说。车开得更快了,一会儿就把那辆车抛在身后。 那辆旅行拖车肯定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它的四周生长出了新树,将它包围了起来。 “你确定?“安德斯问。 前方出现了那座白色的小教堂。 “毫无疑问。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什么特殊意义。” “怎么回事?跟你在一起的那人让你在那儿停车?” “不是,我那时只是觉得停在那里的是我的车。他说那不是,我很可能搞错了。” “我们会查清楚的。” 他们来到一处村落,托尼·海斯廷斯看到了一座熟悉的温室。 “熊谷出口,看来就是了。”司机说。 前方出现了通往州际公路的指示牌,随后出现了公路入口处的坡道和高架桥。他们再次停下了车。 “你能找到他们逼你停车的地方吗?” “在州际公路上?有点儿困难。” “是得花点儿工夫。” “什么?” “找他们落下的东西,确认他们的身份,跟踪车辙和脚印,得花工夫干这些事。” “我是被他们挤到路肩上停下来的。” “知道了。” 他们坐在州际公路入口处的乡村小道旁,鲍比·安德斯正在思考。随后,他开口说:“他们后来又开进树林,一看见你就立刻灭掉头灯开始叫你?他们为什么要灭灯呢?” “我怎么知道。可能他们还想接着蒙我吧。” 安德斯没有笑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开进去又开出来,还想撞你?” “是的。” 安德斯轻敲笔记本。“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我认为咱们应该搜索一下那条山路。” 托尼·海斯廷斯握紧了拳头,他的话对他来说是致命一击。 “走麦柯寇那条路。”鲍比·安德斯对司机说,转身又对托尼解释:“咱们走另外一条路,不用经过那辆旅行拖车。免得里面有人看到警车经过两次。” 他们开得很快,这条山脊上的公路很好走。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托尼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期待在那条路上找到什么呢?” “找到我们能找到的。”鲍比·安德斯说,“我希望,什么也找不到。” 十 楼上传来水声。多萝西在洗澡。苏珊·莫罗向后翻着书,尽量不去看文字,发现第二章已经不远了。多么悲哀,她想。即将到来的消息多么悲哀,尽管没有人提起,但所有人都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她努力寻找爱德华可能留下的漏洞,却一个也找不到。与此同时,尽管悲哀,她却也感到一阵激动。她不知道这种情绪属于自己还是来自这本小说:爱德华是否满怀激情,对自己的这本作品感到满意呢?她很高兴看到爱德华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这激励了她。她等待着那个可怕的结果,尽管她的内心已经在痛惜。她急切地等待着。 夜行动物 9 托尼·海斯廷斯没有理由害怕回到山路上,没有理由,也就没有恐惧。一切都是昨夜噩梦荒谬的后遗症。现在没有理由再害怕了,他舒适安全地坐在警车的后座上,和两位警官(代表了拯救他的文明社会)在一起。他们竭尽全力帮助他,帮他找回失去的一切。 这是一条新建的公路,蜿蜒在山脊蓊郁的树林中。山顶上有一家纪念品商店,售卖三角信号旗和木雕猫头鹰。他很害怕,无缘无故地。他们只是在确认可能发生的情况。事实上,他们有理由满怀希望。他们要确认,劳拉和海伦是否在那辆开进树林的车上,是否被留在了那里,那些人的目的是否就是让他们在那里重聚。这个设想漏洞重重。除非母女俩决定在那片林中空地过夜,等天亮了再出来,否则她们现在也应该走出来了。但即便如此,现在他们开着车满世界转悠,已近正午,她们无论如何也应该走出树林了。 汽车行驶过程中,鲍比·安德斯友善地问了托尼一些有关他生活的问题,比如他的工作、缅因州的度假小屋、幸福的婚姻生活、他唯一的女儿。安德斯也提到了自己只有一个孩子,但那并非出于自愿。我们并不是不想再生一个,你们呢? 车停了下来,道路比两边的树木都要高一些。他没有认出这里,因为夜里他是从相反的方向来的。他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从另外一边绕到这里来的,他们来的方向正是那些人想撞他未遂之后离开的方向。 司机转了弯,颠簸着开过排水沟,驶过破旧的大门,进入林中。托尼·海斯廷斯的恐惧让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喘不过气来。他害怕,是因为现在太迟了。太阳已近中天,他们花费了整个上午开车到处转悠,想要迎面碰见劳拉和海伦,时间也太晚了。 因为太迟,所以他们没有必要再进去了。 “我只想看看他们往树林里藏了些什么。”鲍比·安德斯说。 “除了树之外,我什么也没看见。” “因为那是夜里。” “你觉得他们在这里藏了人体蒸发器?” 安德斯笑了起来:“也许里面有座房子。” “我想他们带我开到了路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 托尼·海斯廷斯并没有看见那里有什么房子,也不觉得鲍比·安德斯真的这么想。小径很窄,绕过隐蔽的石头和树木后猛地转向,汽车在一阵颠簸之后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上帝!”鲍比·安德斯喊道。地表裸露的巨大岩石周围生长着稀疏的树木,其间杂乱地堆着灌木的枝干和树上掉下来的枝叶。托尼·海斯廷斯无法将眼前的景物与记忆联系起来。昨夜,他开着车来到这里,车灯照在两旁的树木上;出去时,他独自行走在黑暗之中,睁大了眼睛,努力地辨认着林间的阴影。他看着一堆岩石,他曾在那里躲避过雷伊和特克。他看到几块眼熟的岩石,但都不是他曾经藏身的那一块。 托尼·海斯廷斯害怕进入树林,因为这会让他联想起昨夜的遭遇。而鲍比·安德斯中尉认为很有必要进去检查一番。他们需要仔细检查,排除一些可能性。行驶在这条充满痛苦的路上,想到一会儿还要开出去,托尼就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一会儿的返程无疑将会把昨夜阴魂不散的梦境变为现实。 坐在车上,他再次感到了昨夜让他想要哭泣的那种悲伤。它鞭笞着他,惩罚着他,因为昨夜那两个男人呼唤他的时候他没有回答,因为他现在肯定,他们是想让他们一家团聚。她们是生是死?他曾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而如果她们因此而惨遭毒手,他将显得多么愚蠢。如果当时她们不在,但现在仍然在车里,不管多早,她们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他看到了那座木桥,感到树林开始稀薄,前方便是那片空地了。他的心脏收紧了。他们开下小桥,晃晃悠悠地驶上短短的陡坡。他看到那里什么都没有,长舒了口气。那片空地比夜里看起来要开阔,实际上是一片草地,空无一物,只有近期汽车开过留下的车辙。 “啊哦。”司机说。 “妈的,真他妈的!”鲍比·安德斯忍不住叫了起来。 托尼·海斯廷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空地上什么都没有而同时感到放松和失望。那里空无一物,没有他所期待的,没有他所惧怕的,也没有他所希望看到的。他注意到,有人来过这里,草地另一边的灌木丛上挂着一条红色的手帕、一件黑色的外衣和一条牛仔裤。鲍比·安德斯转过头时,托尼看到灌木丛下躺着一对裸体的恋人,裸露着双腿睡着了。 “伙计,别急。”鲍比·安德斯说。托尼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关心他。他已经下车,快步向那对恋人走去,鲍比·安德斯和开车的警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跟着他,有人试图抓住他的胳膊,好像他需要镇静一样。他不需要。他只想一劳永逸地消除警方的一切假设。即便他们——托尼能看出那是一男一女——真的赤裸着身子,他们也可以让这对恋人醒过来,亲口说他们并不是托尼要找的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尽管他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一个仰面躺着,另一个在她身边面朝下躺着。托尼越走越近,渐渐意识到他们可能不是在睡觉,而是已经死了。他们可能已经被什么人杀害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不是他的事了,接下来就要由警方介入了。 那不是劳拉和海伦,因为那两个人全身赤裸,像孩子一样蜷缩着睡着了。或者是被击中头部,昏了过去,也可能是死了。他走得更快了,与试图把他拉回去的鲍比·安德斯拉开了距离,因为他想亲自确认,那不是劳拉和海伦。他没有跑,因为他深知,那不可能是她们。 但那就是她们。所以车还没停稳,他就从上面跑了下来。他第一眼看到她们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们赤裸着身子,像孩子一样沉睡在灌木丛里。她们就是劳拉和海伦,所以那辆车昨夜才再次回到这里,雷伊、特克和罗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早就知道,在看到灌木丛中的手帕之前,在听到前座两个男人的惊呼之前,他就知道了。 那是海伦的手帕,劳拉的外衣和裤子。他很急,因为他还没有看到她们的脸。她们看上去很小,像两个孩子。他搞不清他们的性别,搞不清哪个是男孩,哪个是女孩。 她们躺在灌木丛里,身边散落着断裂的枝干,仿佛她们压断了层层枝叶坠落在那里。他看不到她们的脸。那个赤裸而优雅的女孩仰面躺着,头歪向一侧。身边体型大一些的人俯卧着,头被肩膀挡住,因此他看不到她的头发。层叠的枝叶挡住了他的去路。“伙计,放轻松。”有人在拉他。 “让我看,让我看看。” 那个开车的警察拉着他,鲍比·安德斯用一把小刀削着前方的树枝,砍出一条小路,走向那个女孩。安德斯跪着,轻轻地托起她的头。托尼从侧面看看她的脸,仍然无法确定。随后,安德斯放下她,越过她的身体,迅速爬向另外一个人,推着她的肩膀,想把她翻过来。那浓密的黑发与劳拉的何其相似。他抬起她的脸。 托尼看到劳拉的嘴半张着,像是在惊叫,双颊和双眼因痛苦而扭曲。他认识那惊叫,他认识那脸颊、那双眼睛,他知道那种痛苦,他看到她那种冻结的智慧,她的语言,他们度过的岁岁年年。鲍比·安德斯也满怀痛苦地抬头看着托尼,托着她的头让他看。鲍比·安德斯,那个来自外面世界的陌生人。托尼探着身子,想看得更清楚,看看是否仍有一线生机,是否为时尚不算太晚。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他向前倒去,颓然跪倒在枝叶间。 “这是你的妻子吗?” “她还好吗?” 她的脸色惨白,眼珠一动不动。鲍比·安德斯一言不发。 十一 苏珊·莫罗停了下来,震惊莫名。你杀了她们,她对爱德华说,你提前来到后面的情节里,真的杀了她们。她无法承受。就如同从未预知这个结果,她与托尼一样,无法置信。这是一起糟糕透顶又悲伤莫名的犯罪,尽管她也承认,如果她们不死,她会很失望。可怜的托尼。她阅读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她脑中浮现一个想法:这个情节所带来的痛苦其实是她的痛苦,它只是化身成为了托尼。这让她很警觉。那确凿无疑是她的痛苦,但她不知道那痛苦是新是旧,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痛苦暧昧不清,因为她知道,与托尼不同,她的痛苦不在此处,而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正因为如此,现在这个时刻才如此扣人心弦。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所以开始进行批判性的欣赏。她欣赏这本小说的叙事手法,发现母女俩尸体过程中的细节,处处都透着不合理,他否认了显而易见的事实,她欣赏这些部分。如果你反对这种牺牲女性的做法,尽可以提出批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首先要接受它,欣赏它——尽管情节十分惊悚。 接下来是空白页上印着“第二部分”。所以刚才读的是第一部分。这部分把托尼装进了一个封闭的空间,比如一个瓶子。我们现在该何去何从?不管怎样,这都与前面的内容不再相同。如同一个新的开始,对爱德华提出了新的挑战。她祝他好运。 苏珊·莫罗想停在这里,却欲罢不能。另外,楼上还有人在洗澡,她必须接着阅读第二部分。 夜行动物 10 托尼的脑中只有“不”这个字眼。他疯狂地否认,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陪着他走回警车,扶着他的胳膊,像在搀扶一个老人。他坐进后座,车门开着,回头看去。他听着警察电台,有人在大声讲话,有人对着麦克风报告着,他却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他看着那片灌木丛,衣服还搭在上面。他看着灌木丛下,那里也丝毫未变,他每一次看向那边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如同周围的树一样。蚂蚱在长草间聒噪,一只翔食雀低鸣着从树枝上一头扎进静止的空气。他移开目光,看到开车的警察背靠驾驶座,对着麦克风说着什么。空地边缘的树顶上有一座鹰巢,他的目光又落回到灌木丛上,再次看到了她们。同一幅图景,确凿无疑,无可更改。 他的脑海中还是只盘旋着“不!不!”他想通过割断时间的方式来阻止时间的流逝。未来在这一刻终结。每一秒都孤立存在,时间兀自流逝,只有他存在于时间之外。除了“不”之外,他别无他念。有人说,很遗憾,我们不能动她们,警察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碰。他等待着,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灌木丛中的情景,那里一直保持原样。鲍比安德斯和另一位警察在空地上来回走着,勘察着地面,在灌木丛里戳戳刺刺,走回车旁,又走开。他记不清自己后来是否也跟着他们一起走。 如同丝毫未经等待般,警车来了,在正午的树林里闪耀着警灯。警察跳了出来,踏过空地,测量着,拍着照。他们围住了灌木丛,用后背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嘈杂纷乱。他记得自己在想,她们是我的,我的劳拉,我的海伦。他看着他们笨拙地拿着灰色帆布忙东忙西,当他们终于不再遮挡他的视线的时候,灌木丛上的衣服已经不在了,她们也不在了。 他看到一个包好的茧,放在担架上,被抬出了零落的灌木丛。之后是另一个。他在想哪个茧里装着妻子,哪个里面又是女儿,她们并排躺着。他觉得自己能分辨出来,随后又发现自己其实认不出来。要想分辨出这两个人,就得问别人,但别人也可能搞错。他觉得自己应该能分清,那毕竟是他的劳拉和海伦。这个想法让他喉咙里哽着的东西松动了。他像个孩子一样,眼泪奔涌而出。 一个年轻的警察对他说:“来,我带你回去。” “去哪儿?” 他寻找着鲍比·安德斯和司机这两个他认识的人。 “我带你回旅馆。” “我在那儿能干吗?” 鲍比·安德斯在对着录音机读笔记本上的内容。他注意到托尼·海斯廷斯,说:“跟乔治走吧。下午我再去找你。” 托尼·海斯廷斯控制住情绪,问道:“我的车还能用吗?” “明天吧。我想先检查一下。” “能不能把箱子给我?” “乔治会带给你。”随后鲍比·安德斯对乔治说:“告诉马克思,他要他的东西。” 那个叫乔治的警察开车带他回到汽车旅馆。驶出那片噩梦般树林的漫长路途在他心中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们很快上了乡村小道,开往警察局对面的那座汽车旅馆。事后想起来,托尼·海斯廷斯对乔治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觉得他像个穿着警服的高中橄榄球运动员。他们没有说话。托尼盯着窗外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树林,两个方向都各经过过两次。看着看着,他重新陷入朦胧的思绪中。事后,他还能想起当时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落叶的树干、坠落的枝叶、露出地面的巨石、警察电台里的声音,还有脑海中来回盘旋的“不”。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知道发生了最最糟糕的事情,一切都完了。即使他有所感觉,也察觉不到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有疲惫和萎靡。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应该没有必要再去缅因州了。他在想什么?当然没有必要了。他整个8月和剩余的暑假应该做什么?他应该拿车怎么办?那个警察送他回旅馆之后他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情感是否允许自己吃午饭,但他的确饿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吃午饭,也不知道吃什么。他不知道下午要做什么,只有等着鲍比·安德斯来找他,那至少让他有事可做。之后,他又要考虑晚餐。晚餐之后,是漫漫长夜。 尽管还没有感受到沉重,他也知道,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他应该告诉别人。他当然应该。这是失亲者的特权。失亲。他想到了朋友们,忖度着该告诉谁,谁能在危难之中陪在他身边。他想不到该告诉谁,谁会陪在他身边,但他必须要公布这个消息。对谁说?也许该告诉他的姐姐和哥哥。能想起姐姐,他很庆幸。但他说不准要不要告诉哥哥。不过,想到要告诉姐姐的消息,他又不想亲自对她说了。他不想面对她的震惊,他不想听。 悲痛的想法让他回忆起那两个包起来的茧。哪个是哪个?回忆让他的眼泪再次决堤。 他说:“有人能联系我的姐姐吗?告诉她这里的电话号码,她可以打回来。” 乔治的脸上写着迷惑。他不懂,如果托尼想让姐姐给他打电话,他为什么不亲自打给她呢?但他的迷惑仅仅停留在面部表情上,他说:“没问题。”从笔记本上撕了一块纸,让托尼写上电话号码,又拿走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他一直心烦意乱,预备着接受最坏的情况,而没有足够仔细地去看她们。他的结论下得太草率了。他意识到,自己只看了她们一眼,这短短一眼只够他证实自己的猜想。他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他告诉乔治:“我对刚才做出的鉴别不是很有把握。” 乔治愣了一下,有些厌烦地问:“什么?”托尼很尴尬。乔治又说:“反正到了太平间,你还得再看一下。” 离开之前,乔治又问:“是不是不用通知你姐姐了?” “为什么?” “等到你确认之后再通知比较好吧?” 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出错的希望渺茫,但给姐姐错误消息、事后要弥补的念头还是让他不寒而栗。他不知道怎样回答,乔治站在原地等待。 “是的。不。是的。” “到底要怎样?” 又等了一下,他给出了答案。 “通知她吧。” 下午,他和衣在旅馆的床上睡了一会儿。随后一位警察带他来到太平间,让他再次辨认尸体。尸体。他们站在一个阴冷的房间里,墙上贴着白色瓷砖。每具尸体放在一张单独的桌子上。那个警察拉开盖住尸体的被单,露出头部。她们是青灰色的蜡像,也是他最亲爱的人。劳拉脸上挂着嘲讽而愤怒的笑容,海伦撅着嘴,像是在开玩笑。但毫无疑问,这不是玩笑。 他们带托尼回到警察局,在那里他见到了鲍比·安德斯。“有新消息。”他说,“托宾有人报案,说昨天夜里在州际公路上被人袭击,和你一样。” “可能是同一伙人。” “他们记下了车牌号。”托尼·海斯廷斯看着他。他又说:“很不幸,这是一辆偷来的报废车。”猛然间,托尼意识到,鲍比·安德斯想要抓住那三个人。对他来说,这合情合理。 安德斯对托尼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也得收集你的指纹。” “我的?” “别多心。我们在你汽车露出水面的行李箱上发现了一些指纹。” 为此,安德斯很满意。他让托尼把经历又讲了一遍。高速公路上的袭击,被迫停车,瘪了的轮胎,一家人的分离,进入树林的车程,跋涉走出树林,还有一切的细节。鲍比·安德斯很同情他,不断摇着头。随着谈话的进行,他的同情变成了愤怒:“这些卑劣的混蛋,王八蛋。” 他扔下笔,靠回到椅背上:“你的家人就这样没了。你能想象到发生这种事情吗?” 托尼·海斯廷斯想象不到。他感激鲍比·安德斯的同情,虽然对此有点儿吃惊。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安德斯的愤怒。 “畜生。”鲍比·安德斯说道。 他接着说:“我也曾有过妻子和孩子,但是她跟我离婚了。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做了个扭断脖子的动作,脸色红一块白一块:“我们会抓住他们,相信我。”指关节咔咔作响。 感谢你这么上心,托尼想,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鲍比·安德斯正色起来,说:“我希望你能在这儿待到明天下午。我们已经拿到了许可,要搜查那辆旅行拖车。而且我们还在检查你的车,获取证据。我们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好的。” “我们会在电视上发布消息,寻找目击者。也许能找到那个耳背的老人。” “他能做什么?” “目击者。要是没有被吓破胆的话,谁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呢。你晚上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想没问题。” “找到吃饭的地方了吗?” “可能就在旅馆解决吧。” “喜欢意大利菜吗?去胡里奥的店尝尝。” “谢谢。” “哦,对了,霍克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安排。你知道,就是处理后事和葬礼什么的。” 你知道。但托尼·海斯廷斯什么都不知道。葬礼。 “我必须自己安排吗?” “慢慢来,别着急。” “我不认识办葬礼的人。” “你可以在这里举行仪式,然后把她们运回家。我可以给你介绍办这些事的人。” 运回家。 托尼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胡里奥的店,独自一人吃了意大利式的晚餐,饭前还喝了点儿酒。酒让他倍感孤单,丰盛的晚餐更加剧了他的孤独感。他买了份杂志用来打发夜晚的时光,然后回到了旅馆。 他接到了姐姐保拉的电话。她非常沮丧:“哦,托尼,真是太糟糕了。”当他听到她说“糟糕”的时候,习惯性地想说:“没有那么糟。”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什么也没说。她让他立刻去她那里,待在科德角。他说他必须先把后事处理好。她说会来参加葬礼,然后他必须跟她回科德角。葬礼。他很感激。她问他要怎么回家。他说,车一还给他,他就开车走。葬礼。 “在这个时候还开车?你觉得安全吗?” 他想了想,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 她希望他不要一个人开过那么长的路途。她有个主意,明天让梅尔顿去陪他开车回家。如果不是走不开的话,她会亲自来陪他。 不,他不想让梅尔顿过来。他不需要任何人。他没事,他可以自己开回家,她不用担心。 她说:“好吧,如果你执意如此。”她会在葬礼上和他见面。她会坐飞机过去,然后带他一起回到科德角。葬礼。她保证会给住在芝加哥的哥哥亚历克斯打电话,也会通知住在辛辛那提的亲朋好友。我们周四见,她说。现在他通知到她了。剩下的时间他翻了翻杂志,到睡觉的时候就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托尼·海斯廷斯到警察局取回了他的车。车干燥清洁。车里充满了回忆,而他不愿意再想了。鲍比·安德斯带来了新的消息。 “我们查明白死因了。” 托尼坐了下来,听着。安德斯没有看他。 “你妻子头骨破裂,看上去是被锤子或者棒球棒打了一两次。你女儿受了点儿苦。她是被勒死的。窒息而死。” 他等着托尼消化这些信息,好接着往下说。 “她有一只胳膊也骨折了。” “你是说她和人打斗过?” “看来是这样的。” 他看着托尼,继续说:“还有一件事。”托尼等待着。“她们被强暴了。”好像这才是最坏的消息,但托尼却并不意外。不过对于这条消息本身,他还是有点儿惊讶。 鲍比·安德斯的表情突然开朗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关于那辆旅行拖车,你是对的。” “什么意思?” “那三个人确实把她们带到了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 锤子。 “我们在床柱上发现了你妻子的指纹。”他的语气让这听起来像个好消息。 “天哪。那海伦呢?” “没发现她的,只有你妻子的指纹。” “那辆拖车是谁的?” 强暴。 “哦。”鲍比·安德斯对此了如指掌,“主人是清白的。他住在波利维尔,只在狩猎季节住在这里。他们破门而入,当时里面还有人呢。” 劳拉和海伦在那辆旅行拖车里,这个消息阴沉冰冷。“妈的。”托尼喃喃低语。她们垂死挣扎。 “还有,我们还发现了其他人的指纹。” “在哪儿?” “那辆旅行拖车里住了一对夫妇。还有一件事,你车上的指纹不是你的。” “很好。”托尼·海斯廷斯说。很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们拿车上的指纹和旅行拖车里的做了比对吗?”托尼·海斯廷斯,此时真像个侦探啊。那又有什么用? “没那么快,伙计,这得要点时间。我们得先检查一下拖车里的指纹是不是主人的。但我很有把握,应该不是。因为主人去年秋天以后就没在那里住过了。应该很快就能查清楚。” “我想也是。”托尼·海斯廷斯出于礼貌这样说,但在心里却拒绝承认事情能很快查清楚。一切都太迟了。 “我们已经把指纹送去检查了。我会告诉你消息。” 鲍比·安德斯很满意。对托尼·海斯廷斯来说,一切都太迟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车上那些陌生的指纹让他也应该向警方证明自己的清白。 十二 爱德华,这太黑暗了,太沉重了。最后一个段落可能会毁掉整本书。毫无疑问,对爱德华来说,这是个富有挑战的十字路口,他必须决定去向何处:是继续追踪那些恶徒,从而写成一部悬疑小说,还是追寻托尼灵魂的踪迹,成为另外一种小说。苏珊喜欢这一章中提出的问题:得到坏消息之后该如何度日。如果她失去了多萝西、亨利和罗西,她会做什么呢?这是个不该问的问题,她连想都不敢想,只能想象着托尼的做法。她真是无法做出回答。 她预见到,将来她可能会反对(虽然现在还没有)爱德华为女性角色安排的命运:先是遭到强暴,后又惨遭毒手。对女性犯罪,这是她一贯厌恶的套路。不过这取决于作者的态度,只要作者不强求她从施虐情节中获得愉悦就好,因为她对于这种情节来说是受害者。她一直都知道,爱德华喜欢暴力,尽管他表面上是那么的冷静克制。他的自制,他刻意的温和,他私底下不抵抗的愤怒,这些都包含着暴力。 她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他如何写作。现在看来那是多么的鲁莽。她对他说,你不要再写自己的事情了,没人想知道你的情感有多么纤细。他回答道,人们除了自己之外无事可写。她说,你得懂得文学,写作的时候脑子里得有文学和你周围的世界。很多年来,她都害怕自己扼杀了他的一部分。后来他进入了保险业,她希望这表明他对往事并不介意。但这本书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不知道他对于题材的选择背后蕴含了多少轻蔑和讽刺,只希望他足够诚实。 忽然之间,她又想起一件事: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像一对兄妹一样坐在海岸边的小船里,还是岸边岩石上的房子里……她记不清了。他为了什么事把烟头使劲扔进水里,嘶嘶作响。 孩子们说,他们洗完了。现在浴室的地板上可能全是水。今晚再读一章吧。 夜行动物 11 托尼·海斯廷斯生活在文明的世界里,双亲都是温和的知识分子,学富五车,教养良好,为人和善。他的父亲是学院的院长,母亲是一名诗人。他和哥哥姐姐一起,在一座红砖房子里长大,家里还养了宠物。他们每天喂鸟,夏天的时候去科德角度假。他从小就知道,歧视和虐待是不对的。从年轻时开始,他就对女性彬彬有礼,体贴周到。他很爱自己的妻子。他后来成了一名教授,买了房子,生了一个女儿,还在缅因州买了一所夏日度假用的小屋。他喜欢读书、听音乐、弹钢琴,他的房子周围是草坪,上面长着一棵橡树,家里挂着妻子的画。他每天写日记。有时候,他怀疑文明掩盖了自身一个巨大的弱点,但既然他找不到解决方法,他也就安之若素,甚至倍感骄傲。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最害怕的就是文明有一天会崩溃,把他抛在一片废墟之上。崩溃的原因可能是核战争,可能是无政府状态,也可能是恐怖主义。如果几个世纪以来的心血被毁之一旦,那对人类来说将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晚间读的报纸提出了其他的原因:二氧化碳把全世界都变成了热带地区和沙漠,阳光透过正在消失的臭氧层直接照射到地球上。离他生活最近的就是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一命呜呼。 现在,他想,我已经见识过了。我知道特洛伊城墙般坚不可摧的文明世界之外有什么。托尼·海斯廷斯失魂落魄,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坚持置身于文明世界的重要性。他感觉自己脑子里有颗炸弹,一个不小心就有爆炸的危险,需要按照复杂的程序操作才能拆除的炸弹。他是托尼·海斯廷斯,是个教授,是某个地方的居民,某个人的儿子,某个人的父亲。他反复地默诵着自己的名字,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组织着言语和思想。回到旅馆后,他小心地刮着胡子,准备迎接任何情感的来临。 他在旅馆里读着杂志,因为保持思维的活跃非常重要。他拒绝流泪,因为控制面部表情非常重要。他拒绝让梅尔顿过来开车送他回家,因为这非常重要。认识到事物的重要性非常重要,因为他知道,重要的事情就是重要的,没有什么比重要性更加重要的了。 早上,在他准备好车之前,他给鲍比·安德斯推荐的“弗雷泽与斯托瓦殡葬公司”打了电话。他说:“我是托尼·海斯廷斯,不知道警察是否已经向你们提起过我了?” 他们没有提起过他。接电话的男人声音如歌唱家般悦耳,友善而镇静。他说:“我想您不希望火化?” “这点我还没有想过。”事实并非如此。托尼记得,一两年前劳拉说过:“我想咱们死后都会被火化。”海伦表示反对:“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烧我。”所以,他对那个男人说:“我女儿很害怕火化。” “我明白了。”男人说,“我们会打理好遗体,把它们送到辛辛那提,在那里举办葬礼。我们需要把它们送到谁那里去呢?” 托尼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在哪里举办葬礼。他们平常都不去教堂,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别担心。”男人说道,“我们会搞定的。一步一步来,一切都会顺利的。” 挂上电话,托尼·海斯廷斯又给杰克·哈里曼打了电话,他是劳拉的律师,起草了她的遗嘱。她的遗嘱和他的差不多,都是把所有财产留给了别人。对于律师来说,这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一些衣服、鞋子、锅、餐刀、画作、画布和画架。他拒绝了哈里曼的同情,只是说:“我只想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需要把房子封起来吗?” 旅行箱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潮的。他把衣服摊在房间里另外一张床上晾干。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床吃了早餐,付了房费。不跟别人打个招呼就走有点奇怪,所以他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跟鲍比·安德斯道了别。 车状况良好,他的车技也还在。他开上州际公路,清楚地知道,此时车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劳拉和海伦浸满水的旅行袋放在后备箱里,像两具尸体。把她们留在身后让他心里一阵剧痛,他抛弃了她们。但也不尽然。她们会跟他一起回家,只是他不知道她们是乘飞机还是坐车。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炎热的天气,天空灼目般的白,隔离带和山谷那头的田野衰败萎靡,显得虚无缥缈,苍白而模糊。他开得很快,但很小心。他告诉自己,我现在承受着异常的压力,因此我必须注意集中注意力,小心开车。所以,他开得很小心。 夜里看来邪恶无比的公路此时重归天真。烈日下,州际公路如同一道白练,频繁穿梭着货车和一直加速想要超车的小轿车。他没有刻意在道路另一侧寻找他们昨夜停车的地方,很快,那个地方就被他抛在身后。他看着其他车里的司机。那些车里满是家人、爱人、单身男人、销售员。他说,在州际公路上开车没有把我吓倒。在我身上发生的事非同寻常,一百万个人里也难得有一个人遇上。绝大多数司机都是普通人,如果在这里我被迫停车等待救援,我会很安全。我不怕被超车,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比我开得快,就像我比别人开得快一样。 他努力不让突如其来的悲痛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路过他们三天前曾经路过的地方,更感到车内的空空荡荡。他驶下树木葱茏的山坡,开进俄亥俄州的田间,天空还是白花花一片,远方的田野在浑浊的空气中模糊不清。他像往常一样停下车喝咖啡,加了油,吃了点儿东西,特意避开他们曾经停车休息的地方。 他思绪万千。路边成排的高压电线杆背后是一片田野,一直延伸至烟雾蒙蒙的地平线。透过这片景象,他看到夜里和大胡子罗一起开车驶过的那个弯道。他看到,自己的车停在那里,但罗让他往前开,告诉他,那不是你的车,你的车是四门的。他看到劳拉留在床柱上的指纹,知道她和海伦那时就在那里,在那辆树丛中的旅行拖车里,窗口透出微微的灯光。他们也在那里,雷伊和特克。 他又想了一遍,没有注意到自己超过了几辆货车,车速超过了限速,他们一定是刚刚到那里。他们也许站在门边,雷伊抓着劳拉的胳膊,海伦环顾四周,找机会逃脱。劳拉说:“放开我们,你不能这样做。”就在那时,她们可能听到另外一辆车经过,心中涌起的希望又随着那辆车驶过而消逝了。窗口褪色又皱巴巴的窗帘上印着玫瑰花叶,是猎人的妻子挂在那里的,隔绝了夜色。 他强迫自己接着想下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们最终屈服。是不是雷伊用一把小刀抵着海伦的喉咙,逼迫她的母亲宽衣解带?还是扭断了海伦的胳膊迫使母亲妥协?又或者,他们有一把托尼没有发现的枪?“她们被强暴了。”鲍比·安德斯说。他想象那幅花窗帘下放着一张床,劳拉的手指紧抓着床柱,用尽全力抓着,反抗眼前想将她推倒的人。尖叫,挣扎。他们充满暴力——尖利有力的手指掐进他妻子和女儿柔软的双肩,逼迫她们惊恐地倒在床垫上,床上没有铺床单,弹簧剧烈地颤动着。他们将仇恨塞进托尼所熟知的温香软玉中,也将仇恨植入他女儿那不再可知的未来里。 行驶在午后模糊的太阳那酷烈的光线中,他不想知道她们死亡的过程。如同这个世界历史长河中那些空白一样,跳过这一幕对他来说会轻松一点儿。但他已经知道了。这不是那些不知名的受害者,她们是劳拉和海伦,一个被钝器击碎头骨,一个被勒死。这让他很难不去复原那个场景。雷伊和特克(也许罗也在场,把托尼扔在树林里之后他也去了那辆旅行拖车里)抡起锤子,然后把那个挣扎着的小身体紧紧挤压在墙上:“我他妈的说了,闭嘴。” 傍晚的时候,他开到了家。看到房子的时候,他控制了一下情绪,如同人形立牌一样站得笔直。屋前草坪上的橡树,侧面的斜坡上长着丁香,斜坡上方是哈塞尔先生的家,这一切都丝毫未变。当他打开门,进入到空空如也的房子里的时候,他再次努力控制住自己。厨房干干净净,一如他们离开时的样子。昏暗的起居室里,借着夕阳微弱的余晖,他看到劳拉的两幅画还挂在墙上。你知道,这会很难,他对自己说,这都在意料之中。他把湿漉漉的旅行箱和行李袋拿进来,把它们拎到楼上海伦的房间,扔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他开了灯。 电话响了。 “你到家了?” “是的。”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是吗?你是谁?” “你安全到家了?” “是的。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他打开冰箱看了看。他明天的早餐要吃牛奶、果汁和面包,但他今晚不想出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去他妈的。 电话又响了。这次是《论坛报》的丽萨·麦克格莱格,想要采访他。他拉下了百叶窗,坐在起居室里,面对着劳拉平常坐的那张空椅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上楼把仍旧湿漉漉的衣服扔进洗衣袋,脱下衣服,洗了个澡,摸黑上床睡觉。他像是落入了一条局促的轨道,无时无处不感受到触手可及的缺席感。 第二天,他有意把自己搞得很忙。他去杰克咖啡厅吃了早餐,希望没有人认出他。他打电话给比尔·弗曼,聊了很久,这让他感到自己更加融入了文明社会。他请比尔负责安排葬礼,发布消息。打电话的时候,他看到一辆五颜六色的厢式客车停在房前的橡树下。它来自当地的一家电视台。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整洁得体的职业装走上门廊,身后两个男人扛着机器。她希望他作一个声明。她问:“你支持死刑吗?”他回答道:“我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之后,他去看了墓地。卡梅尔先生领他看了斜坡上的一处土地,对着一片后院和后栅栏。他又去了墓碑公司,那里陈列着古老的石头,是花岗岩。他冷漠地心算了价格。随后他又回到家里,扫了扫一层的地板,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和烘干机,为哥哥和姐姐准备好干净的床铺和毛巾,哥哥住在客房里,姐姐住海伦的房间。他边做这些边想,这是文明社会的行为。我在做以前从没做过的事,这对我有好处。他去机场接了保拉,她抱着他哭了起来,两人一起在机场等着亚历克斯的飞机到达。那天晚上,在他家里,他们是父母的三个孩子,别后重逢。尽管他们长大之后分离得太久,相处起来已经像陌生人一样了。但有人在这栋房子里,有人在厨房里说话,这和空荡荡的屋子总是有所不同的。未来像是新生的野兽,为他们的谈话所驯服。托尼现在应该如何生活呢?他应不应该保留这栋房子?他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保拉制订了计划,买了日用品,见了弗莱彻太太。他们喝了点儿酒,然后吃了保拉做的晚餐。他们分享了很多回忆,怀念了过去的日子。他们说好,托尼先跟保拉去科德角,然后9月的时候她陪他回来处理一切。他会去芝加哥和亚历克斯过感恩节,然后去韦斯特切斯特和保拉过圣诞节。 他坐在一位论派教堂的第一排,保拉和亚历克斯坐在他两边,保护着他。阳光透过窗户,流泻而入。对暴力的回忆沉入了一潭湖水,随之而去的还有暴力的行为。阳光,音乐,轻声低语。前方,两个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并排摆放着,盖着白布。托尼·海斯廷斯依稀记得,教堂里全是人。人们偷偷看着他。里面有他的同事,有劳拉的朋友,尽管他并不认识,还有海伦高中里的朋友。葬礼过后,他们挨个握了手。不管他认不认识,那些人都哭了,拥抱了他。一股潮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也哭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保拉锁上门,飞往科德角。飞机飞过城市上空。天气晴好,街道和街区清晰而遥远。他寻找着那片小小的绿色墓地,但他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迅速上升,看不真切。地面的景色迅速变化,他看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墓地。随后,他们飞上了棉花般的云层,下面的世界仿佛大海。 雷伊可能会对罗说,你这混蛋,让他逃了,现在他肯定要报警了。罗会说,我他妈又怎么想得到。雷伊说,嘿,先生,你妻子想见你。保拉说:“我们会在海滩上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对吗?” 为了节省笔墨,作者在故事中融入了读者熟悉的元素:托尼住在辛辛那提,和爱德华一样。这让苏珊颇感不自然,像是窥视了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别在意。爱德华,我的老朋友,今晚就读到这里吧。你还想说什么呢?她可以真诚地说,这本书牢牢地吸引住了她。缓缓深入到邪恶暗夜的深处,托尼试着通过文明世界来支撑自己,这些都让她深深着迷。文明掩盖了巨大的弱点,这个命题也让她很感兴趣。苏珊说不清楚,它蕴含的紧张讽刺和它严厉冰冷外表传达出的悲哀到底来自她的想象,还是源于它自身。这讽刺让她想到爱德华,因为他的讽刺总让她不自在。他也成为了这悲哀的一部分。 她把书稿放回盒子——就连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充满暴力,如同将棺材埋进土里:书里的意象跃然而出,被她移植到这所房子里。恐惧和悔恨。这恐惧来自于开始读这本书时她自己的恐惧。她害怕进入小说的世界,更怕自己就此遗忘真实的世界。现在,她从小说中抽身而出,害怕自己会不可自拔。这本书在她的椅子周围织成一张网,她必须钻一个洞,破网而出。网坏了,洞会越变越大,这样她下次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网就不见了。 她一放下书就穿过起居室走进厨房,走过冰箱和电灯,走上楼去。托尼在书页间安睡。她想起了阿诺德不在家时带来的模糊的恐惧,那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遥不可及,就如同阿诺德本人一样。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爱德华。童年的回忆复苏了。我们坐在门廊上,看着河对岸的山崖。弟弟妹妹们在玩捉迷藏,我们则像一对兄妹一样,谈论着重要的事情。然后呢? 他去上大学了,多年之后在读研究生的学校与她重逢。你们从小就是一对儿呀,她的母亲无知地惊叹。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的母亲永远在问,却并不听人回答。仅仅是因为阿诺德出现了吗?但爱德华肯定也有错,因为没有人相信,苏珊·莫罗会单纯地因为想过好日子就把爱德华一脚蹬掉。爱德华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回答是千篇一律的。爱德华只有一点有问题,那就是他的性格。所有关于过去的悲伤消退之后,他的性格凸显出来。只有与他最亲密的人才能察觉他的性格问题,因为他外表上是那么的完美:有担当、体贴、可靠。他害羞、诚实、善良。但是日日夜夜和他住在一起,你就会觉出他的令人厌烦的地方。 爱德华谨小慎微、拘谨古板、大惊小怪、过分整洁。他总是撅着嘴,还爱颠脚。他对交警说:“警官先生,有何贵干?”他拒绝夜里看电视。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在缅因州,海岸上是她家的度假小屋,他们坐在水中的一艘小船里,随着水波漂荡,他让她别把手浸在水里,拖慢船的速度。他们根本没有在划船,但他还是不让她把手浸在水里。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可能生来就是如此。对吧,斯蒂芬妮? 她真希望自己把这些想法全都打消。她不想回忆起他撅着的嘴,这样她将无办法公正地评判他的书。 往事·青梅竹马 一 每天夜里回归内心世界之前,苏珊·莫罗都有一系列家务要做,这是她的仪式。安顿好狗和猫,锁上门,确定三个孩子都好好地睡在房间里,楼梯上留着夜灯。刷牙,梳头,关上床灯。有时会和丈夫做爱。然后翻身向右,背朝阿诺德躺着,把枕头拍松,等待睡意降临。 今晚与以往有所不同,因为阿诺德不在家。拥有了这久违的自由,她可以做些平时不会做的事。她压下了狂野的冲动,一如往常,只是没有翻身向右,而是向左侧躺着,在“无丈夫”的空间里享受着“无丈夫”的状态。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丝关于阿诺德在纽约的可怕念头,但她也将它压制了下来。 然后,同所有的夜晚一样,她等待着潜伏在地板的活板门下的沸腾思绪沉静下来。她把头埋进枕头里,等待着。身体发出的声音干扰着她:耳中传来心脏速度不一的跳动声,呼吸声也让她心烦意乱。有时,她的肠胃一直蠕动,让她很晚都无法安睡。白天的话语软化了她的思绪那坚硬的表面,使之如风暴中的波浪般起伏不休。该平息了,收起她的计划和观点。她把《夜行动物》留给明晚。 她所等待的风暴随着脑中自言自语的开始而来袭了。这些话语穿过活板门来到她身边,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她的思想还在楼下。她听到话语穿过轻薄的墙壁,来到她身边。这是个恐怖的时刻,因为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思绪一涌而上,吞没了她,又迅速扩张,自成一个世界。尽管这个国度并不陌生,但她只是个过客。每一夜,她都重回旧地,遇见故人,只是他们不再是她最近一次见到的样子。她为自己错漏百出的记忆感到羞愧,知道她忘记的比记住的要重要得多。她梦见,自己弄丢了放着订单的信封,她四下寻找,光着脚,腿一动也不能动。她还梦见过自己离开了地面,在空中飞行,或者在一座山上苦苦跋涉,要赶去上课,但那堂课已经上了一半了。她也梦见过自己那和善的已故的父亲,还问他,死去的感觉如何。她的梦里也出现过一个安静的学生,坐在课桌上,伸手去碰触她的胯下,但他永远也碰不到——但她总是有意识地逃避死亡的那个房间。 白色的早晨突然袭击了她,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被驱逐到空荡的白昼之中。她认出了窗户上挂着的蓝花窗帘,窗外的枫树上仍挂着薄雪,活板门紧闭着。她的脑海中还残留着梦的碎片,除非她能够理清时间顺序,付诸言语,否则梦境马上就会灰飞烟灭。然而这两种行为都会扼杀梦境。留下来的故事不再是梦。梦本就是不可捉摸,无法捕捉,它会与门下的其他梦境相通,共同组成了一个牢不可破、持续一生的梦境。这个梦境跨越整个白天,等待着她下楼去继续编织。 在空旷而冷冽的晨光中,苏珊·莫罗结束了梦境,一时之间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姓名。渐渐地,她恢复了知觉,开始新的一天。今天是周二,现在是早上8点,阿诺德在纽约参加会议。想起这些之后,真实的生活忽地全部重新回到她脑中,如同一个闹钟。她猛然想起阿诺德昨晚报平安的电话,思索着其中的意味。纽约有玛丽莲·林伍德,是个接待员,不知道和阿诺德有没有奸情,这就是其中的意味。玛丽莲·林伍德在他的旅馆房间里整理着档案,等待苏珊叫醒她:这是个端庄的年轻女子,三十几岁,很专业,身着整洁的花呢套装,戴着眼镜,头发别在脑后,脸型小巧,表情谨慎。她守口如瓶,是理想的接线员。这些秘密在员工野餐会时不经意被泄露出来:黄色比基尼,飞扬的古铜色秀发,白皙的瘦削的大腿。那是谁?盖斯帕医生不无自豪地问道,那是我们的林伍德小姐吗? 苏珊放弃忌妒后,事情就不同了。她再一次清醒过来,回想着。她决定不再想了,接受未知,以求得当下的平和,如果真发生了什么,她也没必要知道。这是成功婚姻的秘诀,正是靠它,他们的婚姻得以在怀疑中稳固地维持了16年。 回到现实吧,该起床了,苏珊。让孩子们再睡一会儿,因为今天是圣诞假期。我今天得做什么呢?你要洗衣服,还要带杰弗里去看兽医。要扫雪吗?她看向窗外。她下床穿上睡袍去看外面的雪(现在地上只有薄薄一层了,一会儿就会化掉),这时她已经完全恢复了精力。新的一天缝合了昨夜的伤口,如同她不断延续的思绪中的生活。 这一天之中,她干了很多事。洗澡,穿衣,叫醒孩子们,准备早餐,开车去巴里奇家接罗西,把一周积攒的脏衣服放进地下室的洗衣机里,铺床,去超市买人造奶油、午餐肉和牛奶,给自己和三个孩子做午餐,去图书馆还书,整理起居室,把罗西的圣诞礼物拿上楼,顺便把亨利和多萝西的也拿上去,尽管他们应该自己做这些。然后,她弹了一会儿钢琴当做休息,弹的是巴赫的创意曲。之后,她去地下室洗另一批衣服。火腿在烤箱里烤着,她用洗碗机洗了碗,摆好了桌子。她白天的思绪对她其他的思绪一无所知,它被不在这里的人所占据,同时知道,家里每一个人身在何处:罗西在楼上和卡洛一起玩,多萝西出去了,亨利跟迈克待在一起,阿诺德在纽约。 她也想到了爱德华。他像是过去伸来的一根长长的鱼竿,钩住了她的思绪。她一整天都在想,我为什么会想着爱德华呢?关于他的回忆不断萦绕在她脑中,如同一个梦境,像鸟儿掠过林梢一般一闪而过。它来得太快,又如蜻蜓点水一掠而去。为了留住它,她必须像对待梦境那样理清时间顺序。但这同样会扼杀记忆。她对于爱德华那已经死去的记忆已同古籍般沉睡了,而新的记忆则活生生地、自由自在地翩跹着。 二 他们15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于心脏病发作。她的父母收留了他一年。他的生母待在精神病院里,继母刚刚与父亲离婚,不想和这个儿子有半点儿关系。后来,他在俄亥俄的表亲接走了他,但那之前他在她家住了一年,以完成在海斯廷斯高中的学业。当然,后来产生了无数的谈判、长途电话和金钱上的补偿,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父母已经仁至义尽了。 收留他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是邻居。两家的父亲一起坐火车去纽约上班,爱德华的父亲有时候会过来吃晚饭。他是个温和有趣的男人,和蔼可亲,有时会在桌边拉小提琴。 他们住在埃德加巷上,巷旁的树下排列着舒适的郊区别墅。爱德华家坐落在一段弯曲的阶梯顶端,下方的巷道一头扎进高悬的枝叶之中。那条街很有历史意义,独立战争期间曾经发生过一场埃德加巷战。 他的父亲去世之前,她几乎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即使有过,她也不记得了。他们沿着水渠走去上学。那是一条平整的小路,长满青草,两边都是住宅的后院,用篱笆和宽宽的草坪隔开。尽管地上有坑洼不平的地方,但在堤坝上,水渠还是平平整整。在水渠与街道的交汇处,人们总要穿过一道木门,那是过去人们骑马通过的。 爱德华的父亲是在5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去世的。那天下午,苏珊和玛乔丽·格拉贝尔一起走在水渠上,两旁的草坪都未经修剪。水渠还是湿的,但并不泥泞。爱德华在她们前方100码的地方,懒散地背着书包,嚼着路边的草叶。她们身后,苏珊的妹妹和弟弟拖着步子,不想和她走在一起。那时,爱德华瘦得皮包骨,一头黄发,脖子纤细,总是眯着眼,像一只长着长腿的水鸟。他太过内向,没什么人喜欢他。苏珊并不觉得那是内向,而是一种内心的成熟。和他相比,她只是个孩子。他们沿着树荫走上埃德加巷,爱德华走上台阶回家了,玛乔丽在街角左拐,苏珊也回了家,保罗和佩妮还远远跟在她身后。 几分钟后,爱德华出现在她家门口,嘴一开一合,努力在说:“叫你妈妈来。”随后,她跟着母亲和爱德华跑到巷子里,就连母亲也一路狂奔。他们跑过石头花园旁边的阶梯,来到爱德华家门前。那是一栋刷着灰泥的木房子。她的母亲停下来喘着气。这时苏珊追了上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和爱德华走了进去,她在外面等着。她很害怕,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尸体。她在大门外的石头护墙边等待着,门前种着三色堇,从那里望去,整个埃德加巷的景色一览无余。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赶了过来,走过她身边,进入房子里。一个胖男人挪上台阶,问她是不是这里。她的母亲走了出来,让她回家去,因此她错过了尸体盖着白布被担架抬出来的一幕。事后,她很后悔。 那天晚上,爱德华到她家来吃晚饭。她记得,父母问了他很多问题。你知道继母的地址吗?你没有爷爷奶奶吗?也没有叔伯姑妈?你知道你爸爸的经济状况吗? 他们让他住在顶楼的房间里,那里,越过其他房子的屋顶,他可以看到河对岸的山崖,还可以透过树的间隙看到一小片河面。夏天的时候,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到小帆船经过。 没人能想到爱德华和苏珊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他说,咱们先说好,你不想让我住在你家里,我也不想来,但咱们都没办法,所以就什么都别说了。你别进我的房间,我也保证不招你。 他还说,把话说开了,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这说明不了什么,你同意吧?别指望我会约你出去,我也不指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咱们只是碰巧住在一个屋檐下。 她没有父母那么大方,她根本不想收留他,因为他的存在让整个家庭毫无隐私可言。初次听到他的那些话,她很开心,觉得两人之间划清了界限。但之后他再次提起,就让她有些反感。而他一再重复这些内容,她就开始感到愤怒。但那个时候,不论他做什么都能激怒她,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他的判断并不可信。 他在她家里住了一年。没有人请她去春季舞会的时候,他礼节性地带她去了。他们一起学习,学习成绩还不错。他也跟着她们一家去了缅因州过暑假。她几乎不记得了,他们之间也有过一些安静的时光,那时,他从未提过要当一个作家。 三 那年过后,苏珊再也没见过爱德华。直到8年后,他们才在芝加哥重逢。她去那里读硕士,而他已经在那里学习法律了。她的母亲让她去找他,但她并不想这么做。 在学校里,她既孤独又悲伤,没有朋友,不认识任何人。她刚和男朋友杰克分手。她前往芝加哥求学惹怒了他,他发誓一定会去找别的女人。她住在女生宿舍里,在一栋雄伟的哥特式建筑里面上课。那栋建筑墙壁厚重,配有狭长的玻璃窗,学生们穿过涵洞般有拱顶的前厅步入其中,风也从这里长驱直入。石头大厅中,她聆听着这座建筑自身的话语。但教授的轻声讲授却盖过了它的声音,同学们谨小慎微的举动让它变得遥不可及。她自作聪明地想分辨出秋天带来的季节性悲伤(随着秋叶飘落,这座灰色的建筑显得愈发苍白)和她自身的悲伤(源于杰克、她的童年,或者这个自由的苏珊),又想区分这两种悲伤与这栋建筑不问世事、曲高和寡的悲伤,因为这栋建筑身处易激动的贫民区包围之中,危机四伏。 这座修道院般的建筑人来人往,其中就有爱德华。她对爱德华的敌对情绪早已被思乡之情所取代,但她仍然没有去寻找他。相反,是他无意中找到了她。那时,她正要去书店,走在第五十七街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苏珊,等一下!他看起来多么体面啊,焕然一新,稳重镇定,个子高挑,衣着光鲜。爱德华伸出手:我知道你也来这里了。他穿着得体的大衣,打着领带,眼镜闪闪发亮。他拉住她的胳膊,领着她走进斯坦威咖啡厅:来陪我喝杯可乐吧。 两个曾经的孩子在长大之后再次相逢,最重要的就是向彼此证明,他们不再是孩子了。这让他们既友善又文明,格外有礼貌。他询问了她父母和弟妹的近况。两人都彬彬有礼地展示着自己的教养,用反复演练过的辞令解释着人生的决定。他们似乎遗忘了过去不堪的回忆。他学法律,她学英文。他住公寓,她住宿舍。他表达了感激之情:我从未忘记感谢你父母的善意。 他带着她四处逛逛,一起在食堂吃了午餐,又与她一起考察了学校里其他可以用餐的地方:伊达·诺伊斯会堂和国际楼。他告诉她二手书店的位置,带她去了东方文化研究院和科技博物馆。他还教她怎样用公交卡坐车去市中心,并告诉她去美术馆和水族馆的路线。 他的改变让她大吃一惊。这既有可能是他的新面孔,也有可能是更真实的自我展现。对此,他说:我不再是那个小鬼了。他现在温文尔雅,谦恭有礼,充满骑士精神。那还是骑士精神过时之前。但他过分的谦恭却开始让她不舒服:走路时总走在街道的外侧,进门时为她开门,落座时为她拉座椅,这些陈旧的礼节让她心生厌倦。但她赞许他的改变,仅将自己的厌烦归结于少年时代的那些痛苦回忆。他年少时的粗鲁为教养所取代,这让他如今的谦恭几乎熠熠发光。 他最让她感兴趣的改变在于他对一切都惊讶不已。这与他15岁时截然相反。那时,他懂得一切,对他们见到的一切奇观和恶行明显地表现出毫无兴趣。现在,他满是对奇观的赞叹和对恶行的愤慨。一切都让他惊叹:这座城市、这所大学、交通、碧蓝的湖水、钢铁厂排出的雾霾、贫民区潜伏的危险、教授们的知识和智慧、法律的错综复杂,还有文学的荣光。这一度让她困惑,因为这与自然的规律恰恰相反。人们天真的赞叹通常会渐渐转变为迟钝的厌倦。毫无疑问,15岁时,他选择掩饰自己的惊讶,因为这让他显得成熟。现在,他23岁了,夸大自己的惊讶与其说是必要,不如说是处世原则。总的来说,她喜欢现在的他,尽管不久以后她就发现这是多么的做作,因而心生厌恶。 尽管他外表光鲜,温文尔雅,她还是很快就发现,他正承受着严重的创伤:他正心碎。他曾经与一个叫做玛莉亚的女孩订了婚,但她弃他而去,嫁给了别人。弃他而去,一个老派的词语。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充满活力,对未来满腔热情。心碎是一种极为私人的状态,但她可以与他分享,因为她也为杰克而心碎。杰克为了报复她满世界乱跑,招蜂引蝶。她和爱德华心碎在一处。这为他们提供了共同话题,也让他们如兄妹般相处,不至于深陷情网:既然心都碎了,就没必要担心对彼此动心。 他们禁欲和柏拉图式的相处模式营造了一种假象,最终使爱德华引诱了苏珊,或者反过来,是苏珊勾引了爱德华。不管是哪一种,最终的结果都是他们的结合,而这结合注定要以离婚收场。心碎意味着一段故事,他们的故事让两人走到一起。他们相互一遍遍地讲述着,重复着,夸大着细节。爱德华讲得更多,因为对于那个没用的杰克,苏珊没什么好说。他讲,她听,不时提出问题,给出建议。两个人都深知,重要的不是故事和玛莉亚,而是讲述和聆听的过程。他们从秋天走进冬天。在他的公寓里,她如同他的妹妹一般,为他煮饭,两人谈论着他的心伤,一直聊到凌晨3点。他曾经马上就要结婚了。那个轻浮的女孩还太年轻,定不下来。苏珊说的一切,他都完全赞同。 站在知晓一切真相的现在回头看去,苏珊看到,爱德华的心伤只是他常态的一种展示,他总是鼓励她去触及他的伤口。他认定,自己过去总是受伤,也总是容易为生活所伤。他总是英勇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她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他比别人更容易受伤。他总有千万种理由自圆其说:他父亲的死,失去家园,除了苏珊的父母之外无人照料他。被未婚妻抛弃只是恰巧契合了他的这种假设。 她在他过去的故事里发现一处空白,那就是性的问题。他一直对此有所逃避,但逃避反而凸显了它的重要性。她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爱德华,你们之间有性行为吗?” 他被这个问题震惊了,但终究做出了回答:他和玛莉亚并没有过性行为,因为他还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性关系。他23岁,颇有些大家长式作风。脱下外套,摘下领带,他承认了从未有过性行为。事实上,在25年后的今天看来,这不足为奇(他们并不称之为性行为,而叫它“做爱”或者“一起睡”,不管最后有没有睡着。事实上,她的问题是:你跟她睡过没有?)。 这有几种解释。他对女性的客气和尊重,和他那十九世纪式的纤弱神经。除非他只是个穿着成年男人衣服的、惧怕长大的孩子。又或者,这是他的心理使然,他的心理与别人有所不同,也就是后来所谓的性取向问题。 爱德华仍是处男这件事引发了她的好奇心,她也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如果他将秘密和盘托出,她也应该毫无保留。她大谈特谈自己的过去。他再次震惊了,如同她是十九世纪小说中的女主角。他说“我看我还是得接受”时的沉重表情激怒了她。更确切地说,这激怒了如今正陷入回忆中的苏珊,因为她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否感到愤怒。那时,她强烈地受到一个原则的鼓舞,这个原则并不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真理,却也足以激励她,那就是“性合乎自然”。这可能带来了她与杰克之间的纷争。而她看出,爱德华信奉的则是相反的原则:性违背自然。“性合乎自然”是苏珊在女权主义运动风行之前的女权主义觉醒:这让她反对丰满的胸部、充满色情元素的啤酒和香烟广告、男人和女人的双重标准,以及对爱情和欲望的等同。杰克认为,好女人(黑发)和坏女人(金发)之间是有差异的(对苏珊来说,杰克的信条就是,在爱情中,她必须对他投怀送抱,而她的这种行为会在她的品格上形成污点,这污点便成为了他逃避责任的借口)。对于爱德华来说,“性违背自然”正是他对一切都表示惊讶的必然结果(一切都是违背自然的)。他无法相信,人们会真的进行书中描写和他心中想象的那些行为。 所以,她决定好好教育爱德华。这个念头是在一个飘着蒙蒙细雨的午后突然出现在她脑中的,那时,他们正站在博物馆的台阶上。她不假思索地说,爱德华,找个人教你人生的真相吧。 我知道人生的真相。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后果严重。因为如果她能预知它产生的结果,一定不会如此草率。它的后果就是爱德华娶了她。那时,她认为这对双方来说都具有教育意义,都是健康的。性合乎自然,爱德华。这没有什么。就连你我之间也可以发生性关系,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那是早春时节,校园仍未脱去春雨的潮意,幼嫩的枝条挂着雨滴,晶莹闪烁。苍白的天空下,灰色的教学楼如同刚刚经过洗涤。我可以偷偷去你的公寓,没有人会发现。而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我父母、杰克、玛莉亚,或者你的教授们都将一无所知。 多么疯狂的念头。那一定是另外一个苏珊,因为真正的苏珊正为此懊恼不已。她还记得那时曾经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迷恋现在的爱德华:现在的他有着做作的、孩童般的热切,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满含疲累的一本正经,正是这样的结合让她着迷。她真想看看,在无法控制的强烈生理欲望的驱使下,这个正直谨慎的爱德华将会如何。对自己这种恶毒的好奇心,她鄙视至极。 在苏珊大略的记忆中,她决定勾引爱德华,然后出去和他把事做了。但细想之下却并非如此。她发出暗示,却自己也不清楚在暗示些什么。两人之间充满爱意的冲动,雨中的漫步时亲昵地相互轻拍,调情。他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她照着他胸口来了一拳。在学校的酒吧里,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捂住他的眼睛。一天的刻苦学习之后,还有整晚的论文要写,他们沉默地坐在食堂吃着晚餐。她看着他微微凌乱的金发,他疲惫失神的双眼,感到一种奇异而陈旧的温暖,眼前这个怪异的年轻人与她非同寻常地亲密,她愿意照顾他。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勾引他。 他到底对她感不感兴趣呢?她在他身上寻找着迹象,想看看他到底是为她所吸引,还是对她敬而远之。他们在学校酒吧喝啤酒的时候,她对他说:“我想和你一起住,爱德华。”他大笑起来,把她的话当成一个笑话,以此婉拒了她。她也笑了,也把自己的话当作了一个笑话。 她引发起了审查和色情的话题,还谈了精神分析法和性欲的三个阶段:口唇期、肛门期和生殖器期。她又谈起柏拉图作品中的同性恋元素和古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那些裸体的运动员。她给他看了自己正在写的论文《致羞怯的恋人》。讲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说:“我老是忘记,你还是个处男。”他脸红了,轻咳了几声。 她想,她并不想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把他从自满之中拉出来。在一个温暖的春日,他们去森林公园寻找候鸟。他们进行了一场怀旧的谈话,谈论了家庭和他们在海斯廷斯的生活,也谈到了他的未来。作为一位律师,他想接手别人无法处理的民权案件,并为穷人提供免费法律援助。她认为他是个好人,并为此感到骄傲,好像是她把他塑造成这么好的一个人一样。他们很晚才回到学校,天都黑了。送她回宿舍之前,他邀请她去公寓喝咖啡。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他打开门,他们走进房间,他开了灯,她对当下感觉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她头晕目眩,此刻这里充斥着她的存在,还有爱德华,一切的生命仿佛都集中于此,让她想尖叫、想歌唱。他煮了咖啡,端出小点心,去书架拿来了一些有关鸟类的书查阅今天看到的美洲红尾鸲和刺嘴莺,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起。时间仿佛有质量,走过时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她再也无法忍受,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上啊,现在正是时候。”随后,她听到自己贴着爱德华的耳朵悄声提出一个建议。 两人心跳加速,全身战栗,他瞪大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她,因为距离太近而失焦。他声音嘶哑地说:“真的?”她的谨慎和理智来得太迟:“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低沉地叹息:“感谢上帝。” 他床头的边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盏台灯,灯光弥散在整个房间中。她穿了一件柔软的浅绿色外套,下身是苏格兰呢百褶裙,脚上套着白袜子,衣服里面穿了白色胸罩,裙子下面是白色内裤。她的身体又瘦又长,双颊苍白,那时她还不戴眼镜,头发高高地扎起一条马尾辫,垂在后背上。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胸部太小,直到看到了爱德华眼中的惊叹。他甚至比她还要瘦长,肋骨清晰可见,大腿很细,生殖器却显得比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要巨大而结实。房间里很冷,两人都不住地打着寒战。 卧室里,他倒抽一口气,闷声哼着、喘息着、低吼着。坦率地讲,苏珊很享受。这一次比他们之后任何一次做爱都更让她享受。他压在她身上,猛烈地摇动着,高喊出声。你太棒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事后,他感谢了她的慷慨。 随后,两人赤裸着身子谈了很久,慵懒地相互抚摸着。他向她倾诉了一个至今没有泄露给任何人的秘密:他开始写作了。他的诗、小说和随笔已经写了两大笔记本了。 三 爱德华和苏珊,多么完美的结合,她的母亲说,这简直是亲上加亲。那是1965年寒冷的3月。结婚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两人仍然继续着学业,只不过苏珊搬进了爱德华的公寓。他们觉得,这就是幸福。 苏珊还可以勉强记起一些当时的幸福。过去的25年里,她从来没有回忆过那时的事,而更愿意将那段时光看做一个幻觉,以保护阿诺德和孩子们。她不想流露出自己的失望。 她现在想起更多的是曾经度过幸福时光的地点。幸福难以捉摸,而地点却让它无所遁形。她想起了他们夏天度假的地方,也想起了芝加哥。提到与爱德华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她只能想到夏天。而她和爱德华在一起的两个夏天里,只有第一个夏天有幸福可言。那年夏天,他们一半时间住在她父母位于缅因州的旧房子里,一半时间住在纽约他从表哥那里借来的小屋中。缅因州的房子俯瞰一个冷寂的港口,四周种着松树,让他们想起童年。它有山墙和纱窗,门廊四周也装着纱门。房子的下方地势陡峭,长满青草,直通石滩。她还记得小船里爱德华的样子,因为他们15岁的时候划过一次,结婚之后又划过一次。两次的记忆有些重叠。她记得小时候的爱德华在船上试抽一支香烟,随后把它扔进水里。她记得他讲起他的继母,说她在他父亲死于心脏病之前离了婚,看到一个男孩哭泣,她感到十分羞愧。 他表哥位于纽约州北部的小屋则更富有野趣。四周树林掩映,小溪潺潺流过。它装有一道纱门,主卧的墙还没完全刷好,露出木头的颜色。小屋还有两间小小的客房。她记得爱德华在台灯下用打字机写作,而她坐在莫里斯椅子中,就着这同一盏灯的光线读书,她说不好这算不算幸福。他们去游泳,从门口一路裸奔着跑到河里。他们整天做爱。他们过去水火不容,而如今却截然相反,假装自己还是15岁,还在海斯廷斯的那栋房子里,打破一切规矩。然后他们又回到现实中,履行一切义务:做爱之后,给她父母写署名“苏西”和“爱德华”的信。她的母亲会说,他们青梅竹马,从来就像两兄妹一样要好。 芝加哥的幸福回忆则屈指可数。他们住在爱德华的公寓里,每天都很忙碌。他们写论文,参加考试,为了证明他们的思想经过启迪、重塑,变得多么专业化。他们研究不同的领域,尊重彼此的需要,相敬如宾。他们靠着奖学金和她父亲的资助完成了第一年的课程。随后,爱德华不想再依赖她父母,苏珊开始在市立专科学校一年级教授英语。她从那时一路教了下来,只中断过一两次。那年3月,爱德华放弃了奖学金,她的这份工作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 他放弃奖学金的原因是不想再读下去了。他本来可以等到夏天,奖学金自动终止,但他认为,既然自己不愿意再读书了,最好也别接受学校的奖学金了,这样比较诚实。 他为了成为作家而放弃了法律专业。这让苏珊很惊讶,因为她认为他应该首先确定自己有没有写作的才能。但爱德华很自信。在两人的长谈中,他解释了他的选择,描绘了他们的未来,也明确了她的角色。她的父亲来芝加哥找他谈话,想打消他这个念头。但爱德华说,强烈的写作欲望让他无心学习,无心考试,这证明他学习法律是个错误的选择。让我学法律的是别人,他说,但想写作的是我自己。 当苏珊知道他整天都在写作的时候,她想,为什么他从不把作品拿给她看呢?他解释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因为作品还很青涩。他需要她的支持,她也是他有力的后盾。那是一段理想主义的时光。她内心需要警惕的是自私和小资情调(她以前从来没有担心过小资情调的问题)。一个温暖舒适的家、几个孩子,一切的一切,包括读博士、做学问,她的这些期待都是小资情调。她焦虑地问,作家能赚钱吗?因为她听说,大多数的诗人和小说作家都靠其他工作养家糊口。但爱德华说,谁需要钱?你有工作,薪水够我们度日了。她教书,他写书。他会把自己的作品献给她,扉页写着“没有她就没有这本书”,云云。 她的父亲来芝加哥的时候曾经温和地问,你真的要牺牲这么多吗?但我牺牲了什么呢,爸爸?她这样回答,勇往直前,信心坚定。我又有什么别的长处呢?你的人生规划呢?两年的研究生学习呢?我正在学以致用。她说。没有这两年的学习我做不了这份工作。 结婚后的第二年夏天,他们留在了芝加哥,这样她就能在暑期学校继续教书挣钱了。这个时候,她开始读他的作品了,但只是一部分。他让她坦诚以待,但她却发现最好不要这样。他的诗短小随意,描绘了一鳞半爪的乡愁、对于某地的回忆和自己的思绪,只有寥寥数语。有时他也写一些不无情色意味的小诗,表达与她做爱是多么的美妙,前戏、过程和余味。他用特定的词汇来描绘她,特别是她柔软而平坦的乳房,这让她很恼火。她觉得自己如果愿意的话,也能写得和他一样好。事后,她放任这种想法膨胀,以便将爱德华视为伪君子,让自己儿能够快点忘掉他。但在那个时候,这与她所需的忠诚背道而驰。 诗作和随笔,他不再给她看那些东西了。她希望这不是她直抒己见的结果。他说起更大的目标。他正在写一本小说,以前没有对她提起是因为他还没有写完。这是本挺长的小说。她推断,这是一本自传。他已经写了2000页,写到了小艾迪12岁。 他们婚后的第二个秋天,他开始喜怒无常。生活都不太顺利。他的工作需要聚精会神。什么工作?她问。一本新的小说吗?还是一部长诗?他什么也不说,因为只有没人在他身后指手画脚的时候他才能发挥得更好。展示未完成的作品就是个错误。我现在得靠自己重新来。他说。 没有我?他要去那间河边的小屋,这样他才能不受打扰地写作。那我该做什么呢?苏珊问。你得继续教书。他说。你的合同还没到期。 苏珊很难记起当时默许的态度,更难摆脱后来对爱德华的鄙视。她怎么能够这样逆来顺受地妥协?但他身体并没有出轨,她也就同意留在芝加哥。他出发去了小屋,每隔一天晚上会给她打个电话。她在写给父母的信中极力掩饰,吹嘘着他们有多么不同寻常,爱德华在荒野中奋斗,多么伟大的生活。很不幸,他回来的时候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没用,他说。他必须从头再来。来什么?这太过私人,无法付诸言语。后来,她才下了定论:爱德华是个伪君子,她自己是个好骗的白痴。她觉得,那个10月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遇见了阿诺德。那时他在医院实习,住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的妻子精神崩溃,必须长期住院。最后,除了莎琳娜之外每个人都说,这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好事。 但20年的婚姻(当然不是田园诗一般美好)开阔了苏珊的思维,她想,如果一直和爱德华在一起会怎么样。如果她没有和他离婚,她现在就是斯蒂芬妮。有了罗西、多萝西和亨利作保障,她可以大胆地思考,斯蒂芬妮的人生是不是一定不如苏珊的人生。 有一次,她问爱德华为什么想要写作。不是为什么想成为作家,而是为什么想要写作。他的答案一天一变。因为写作是我的养分。他说。因为万物都会消亡,写作使它们不朽。因为世界是一团难以言喻的混沌,不付诸字句就无法看清。你的双眼晦暗,而写作就如同戴上眼镜。不,写作是为了阅读,为了自己而重建生命中的过往。因为思绪模糊不清,写作会在这朦胧中开辟出一条道路,让你发现自我。不,你受困于自己的头脑,写作是探索他人的头脑,等待回应。要想告诉你我为什么写作,他说,唯一的方式就是给你看我的作品,而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 她觉得这听起来不坏。他把写作视为生命的必需品。但她很害怕,怕以他的水准,他得不到足够的养分。当她听说他放弃写作,转做保险时,她希望保险业能充分滋养他。 他的信条有一点让她介意。那就是,如果写作是生命的必需品,那她的一年级英语课上的学生算什么?或者,她又算什么?除了信件、偶尔的日记和笔记本上的往事之外,她什么也不写。那她靠什么活着呢? 她是个读者。如果爱德华离开写作不能生存的话,她离开阅读就无法呼吸。爱德华,没有我,她说,你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他是资源的发出者,而她是接受者,而且接受得越多,就变得越富有。对于自己头脑中的混乱,她通过其他人的表达来整理,也就是一生不断地读书。这样,她才能构建起自身的结构和地形。在这些年里,她在内心构建起了一个富有而文明的国家,历史悠久,文化丰富,那里的风光是爱德华试图表达自己时代时所无法想象的。与如今相比,那段时间她看到的景物是多么贫瘠可怜。那之后的这些年间,她大方地祝愿他学业有成。现在,他写成了《夜行动物》。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深造的成果,但至少,他正在描绘出这幅景象,传达给别人。苏珊很为他高兴。 一整天,她都在家里忙里忙外,期待着晚上继续阅读爱德华的书稿。她不再轻视爱德华的愚蠢,她其实与他一样愚蠢。坦诚地拿起他的书,并为他高兴吧。如果写这本书的爱德华比她所认识的那个他更睿智,她也无需惊讶。她期待着周五见到全新的爱德华,25年的时光一定让他更加成熟。但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可能还不如以往。虽然有些作家比他们的作品出色(你喜欢他们本人而非作品),但也有些作家自私自利,乖戾粗鲁,作品却兴趣盎然,充满智慧与启迪。 但说实话(苏珊的实话),这本书背后的爱德华仍然是个谜。他藏在托尼这件极端的案件背后,就如同探照灯背后的警察。他藏不了多久了。当托尼循路而来,发现被杀害的妻子和孩子之后,他就脱离了这件不幸事故的正常轨道,进入到私人的状态中。那个时候,爱德华就会浮现出来吗?苏珊思考着那时她该说什么。到现在为止,她只能想到一句话:头开得不错。即使后面写得不尽人意,至少你开了个好头。这是个安慰,爱德华,你想象不到,这是多么大的安慰。 追凶 一 苏珊·莫罗重新拿起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坐在沙发上,反复回忆着过去两个小时发生的事。多萝西和亚瑟跑下楼梯,跑向他的车。罗西满世界找着她的圣诞节礼物——一匹小木马。亨利在楼上,震耳欲聋地放着瓦格纳的歌剧——不是亨利喜欢的摇滚,而是瓦格纳让她受不了,她命令他关上门,调低音量。书稿在咖啡桌上,压在大富翁棋盘下,上面散落着游戏里的千元大钞,还有绿色的房子和宾馆。她放松下来,合上眼。片刻之后,她将把它从那些被丢弃的财富中解救出来。片刻之后,她将重新开始阅读。 她的精神无法集中。年轻的亚瑟脸颊绯红,他是个好孩子,像表面那样羞涩,回避着他人的目光,隐约可见疯狂的征兆,这个孩子将是个疯狂的爱的杀手。玛莎卧在棋盘上,身子下面压着钞票和其他财富。宾馆戳着她的肚子,托尼世界中的一切都被她压在身下。苏珊把手插进她身下拿书稿,她跳到地板上,带走了人类的文明。你真让人崩溃,玛莎仿佛在说。 苏珊把还没读的部分放在沙发上的盒子里,已经读过的在旁边另外摞了一堆。她翻找着自己昨天看到的地方,她在那儿夹了一片红绿的圣诞礼物包装纸。她回想着。托尼在树林里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她还没准备好,情绪还不到位。她试着想象自己就是托尼。她想象着,对比着他和自己的经历。苏珊的烦恼能写成怎样的一本小说呢?托尼的经历比她的烦恼可怕得多,但她的烦恼是真实的,他的则是由他人——爱德华——虚构的。他的遭遇比真实生活要单纯,只是生与死的问题。而她的生活则同其他人一样,混乱琐碎,因为不确定而显得更加复杂,因为她不能确定即将面临的事情算不算麻烦。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身陷贫困的人,为战争、犯罪和疾病所折磨的人,他们面临的才算烦恼。玛丽莲·林伍德算是烦恼吗?她和阿诺德的关系3年前就结束了,但他们仍藕断丝连。苏珊不知道他们到底还有没有牵连,说真的,她真不知道。但她也不会问,因为他们谈了很多,也达成一致,林伍德无足轻重。阿诺德说,他们的婚姻牢不可摧,足以抵御任何外来的诱惑。他们没必要去咨询婚姻分析师。 她继续想象着,想到了吉文斯太太,又由她想到了麦康伯太太。她是一位教授的妻子,曾经控告阿诺德失职,因为她的丈夫在心脏手术后患了中风。她的愤怒和苦涩(平心而论,可以理解)使苏珊尴尬不安。阿诺德在一间她从未涉足的手术室里手执刀钳,小心翼翼地给麦康伯先生做手术,然而术后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作为阿诺德的妻子,她深感愧疚。医生的妻子就等同于医生。阿诺德认为这理所当然,因为她依赖于他的自我评价。他是一位好医生,才华横溢、技术娴熟、小心谨慎、值得信赖。无须多问她也知道,如果可怜的麦康伯太太的起诉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故意找茬的话,那么就是因为无知。她也是这样告诉那个八卦的吉文斯太太的。如果妻子不相信自己的丈夫,那谁又能相信他呢?事实上,苏珊并不清楚她的丈夫是多么优秀的一位医生。很多人都崇拜他:病人对他赞赏有加,医生同事和一些护士也对他颇有好感。但她知道些什么呢?他非常努力,对工作认真对待,不断深造。在她眼里,他并没有特别光芒四射,但他的名声肯定很好,不然也进入不了雪松堂研究院。病人会死去,他说这无法避免,对此他不愿多谈。有时他说起已故的病人,总让她想哭,尽管他们都是陌生人,自然会有感兴趣的人在床边痛哭。但她从来不哭,因为哭泣像是一种指责,而她没有权利这样做。 够了,她这是在浪费时间,是不健康的。她嗅到了自怜的味道,如同体味一般。这本书会让她恢复正常,这正是它的作用。她看着最上面的那一页,哈了哈眼镜片,试着回想她看到了什么地方。托尼·海斯廷斯,案件,林中空地上的两具躯体。还有,他回到家,举行了葬礼。她终于想起来了,他正和姐姐保拉一起飞往科德角。她想知道,家人死后,托尼·海斯廷斯身上发生了什么新故事。那些已经写在她未读的书页间了。 夜行动物 12 托尼·海斯廷斯并不想恢复。他保持着低落的情绪,以逃避危险。他来到科德角,这样就不必因为来不来这里而和保拉争执。梅尔顿在一辆旅行车里等着他们。他碰碰托尼的胳膊,表达着他无以言表的情感,他的长脸藏在胡子里。托尼读懂了他的意思,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他。他从来就不喜欢梅尔顿,这让他很惊讶,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挺喜欢他的。托尼也不喜欢孩子们。他们坐在汽车后座,由于怕挨骂所以无比严肃。 他们穿过沙地上灌木丛生的树林。这里是科德角平旷的中心地带,从天空中的薄雾可以想到,大海就在附近。保拉和梅尔顿说着话。托尼看到彼得和珍妮偷偷盯着他看,小心不被他发现。 房子在树林里,离海湾半英里远。路上岔开一条土车道,上面杂草丛生。他们安排他住在以前和劳拉一起住过的房间。从窗户看出去,他可以看到一片树梢,一直延伸到海边。海面反射着沙丘尽头夕阳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房间里充满了松树的气味,地板上散落着沙粒。 他们来到沙滩上,傍晚的沙滩空无一人。从西边吹来一阵劲风,掠过海湾,很冷。彼得和珍妮穿着泳装,这会儿都套上了外衣。“你们不游泳吗?”托尼·海斯廷斯勉强开口。 “太冷啦!”珍妮回答。彼得带来一个飞盘,他和珍妮来回扔着飞盘,避免和他交谈。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害怕自己会问出他们已经知道的那件大事。风卷起一波海浪,猛地袭来。沙滩上散落着游客留下的东西,废纸和塑料食品盒从生锈的大垃圾筒上面溢了出来。一只大海鸥在沙滩上踱步,橘黄色的腿、恶毒的眼睛和邪恶的喙让它看起来笨拙而难看。另外一只海鸥也飞过来,借着风力盘旋在沙滩之上两英尺的空中,双翼静止,俯瞰着下方:没吃完的三明治、装鸡蛋的空盒子、不知是谁的外衣半埋在沙子里。 “我冷死了,咱们回去吧。”彼得说。 那天晚上吃晚餐的时候,他们聊得很热闹。托尼·海斯廷斯知道,自己应该参与到谈话中,但他却无法跟上他们的进度。后来他想,我是一块死木头,我应该更努力,我一定不能忘记自己是谁。 早上,他狠狠地刮掉了让他难以忍受的胡子。沙滩上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碧绿的海水温暖而平静。孩子们游了很长时间,他也陪他们游了一会儿,思索着这对他有没有好处。他注意到,珍妮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面露疑色。她脸上挂着水沫,头发湿透了。她看了看他,然后又潜走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起了劳拉舅妈潜泳很棒,会像潜艇一样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浮在水面上的人们之间,然后趁其不备将其按入水中。她也可能想起了和托尼舅舅还有劳拉舅妈一起玩水中马战的情景。他想,如果他们开口,他愿意当马。但两个孩子都没有开口问他。 他在水里和岸边都不太开心,所以他很快就上岸了,坐在一块毛巾上。孩子们回来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开口问:“走到海湾那边怎么样?”这样的问题对他来说很困难,因为言语像铅块一样坠在他的胸口。 他们向海湾走去。现在(他知道)他们想起了去年在这里散步的时候,劳拉舅妈搜寻着贝壳和鹅卵石,托尼舅舅辨认着海岸上的鸟,海伦在湿沙地上挖洞,想知道下面有什么。是一个蛤蜊?还是一只螃蟹?他默默地抵抗着心痛,不去看漂亮的石头、精美的贝壳和那些沙钱海胆。他不想分辨海鸥和燕鸥。他脚踩厚实的沙地。孩子们静静地走着他身边。然后,彼得悄悄对珍妮说了些什么,她跑到前面,他把飞盘扔给她。他们打破了沉寂,一路互相扔着飞盘,他只是走着。 他在科德角住了两周,试图掩饰自己的忧悒。保拉说:“托尼,你有情绪低落的权力。”她建议他回家后去看心理医生。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他一个人回到了空荡荡的房子。从今以后,这栋房子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发现自己收到一封来自格兰德中心的信。 你车上有一枚指纹与旅行拖车里的一枚相吻合。另外,我们检测出,你车上的另一枚指纹来自史蒂夫·亚当斯,他以前住在洛杉矶,因为偷车在加利福尼亚留过案底,同时也受到过强奸罪的指控,不过被无罪释放了。随信附上亚当斯的照片和档案。如果你能辨认他是否是袭击你和你妻子的人之一,我会很感激。我们已经对他发出了全境通缉令。 我们还没有找到目击者。 期待你的回复。如有进展会向你通报。 罗伯特·G.安德斯 托尼拿照片的手颤抖了。上面是一个人的大头照,既有正面也有侧面。那是一个憔悴的长发男人,满脸黑色的大胡子,看起来像个先知。托尼·海斯廷斯盯着照片,似乎想看进去。这是谁?歪斜的鼻子,忧郁的双眼。不是雷伊,不是特克。他努力回忆,无视着内心的失望。罗留着大胡子,但他的发型是什么样的?他的胡子没有这么长,发型也不一样,但托尼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样了。照片中男人的眼睛无法勾起他的任何记忆。照片上是个陌生人。他想想雷伊留胡子的样子,但这张照片让他很难回忆起没有胡子的雷伊长什么样。 这封信激起了他内心的情感,一种惩罚的欲望。他想,他们能不能抓到这三个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但在深夜里,他也存过残忍的念头。想起他们,他紧紧咬住下唇,一拳击在纸页上。但他忘了回信,所以几天后,他接到了鲍比·安德斯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虚弱而陌生。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 “然后呢?” “什么?” “你认得他吗?” “不。” “不什么?” “我不认识。” “哦,妈的。” 尽管郁郁寡欢,托尼·海斯廷斯还是完成一切活下去所必需的工作。他自己做早餐,为午餐准备三明治,去便宜的餐厅吃晚餐,兴起时也自己做。他去办公室,但很难专心工作,于是早早就回家了。晚上,他想读书,却无法集中精神,所以大多数时间都在看电视。但同样,他甚至无法专心看电视,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弗莱彻太太每周来一次,打扫卫生、洗衣服。其他时候,房子里一片混乱,随处扔着报纸、书本和脏盘子。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夏天结束,这样他就能接着教书了,尽管他对此并不十分热心。 一天晚上,他觉得自己该去准备秋季学期的课程了,就走进书房,试着思考该从何讲起。但他的思想却背道而驰。他想举行一场典礼,却毫无头绪。他走到窗前,只能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外面的人向屋里看反而比他向外看得更清楚。他关上所有的灯,屋里一片漆黑。我这是在干吗?他问道。路灯、邻居家的灯光和夜空中淡淡的星光微微透进窗户,把暗淡的光线和阴影投射在墙上。他走到侧窗边,看看哈塞尔先生灯火通明的房子,又走到另外几扇窗前,漆黑的夜色笼罩在灌木丛上,壅塞了花园。他在黑暗中穿行于各个房间之间,看着窗外的夜色,还有夜色投入到屋内的影子。 然后他走出家门,沿着街道走向商店。他透过餐厅的窗户看着用餐的人们,看着营业中的商店:瓦尔格林商店、斯图熟食店,看着结束营业的商店明亮的橱窗:五金店,书店。他沿着大树下的坡道走进公园。四下漆黑,他不得不用手挡住脸,避开冷不丁出现的树枝。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他问自己。 他们换轮胎的时候肯定就在打主意了,就是他们回到雷伊的车旁商量的时候。咱们把她们带去拖车里,乐和乐和。那男的怎么办?该死,咱们得甩掉他。好吧,就这么办,把他们拆开,他上一辆车,她俩上一辆车。罗,你跟着他。伙计,这可有点儿悬啊。伙计,任何事都他妈的挺悬。 他努力地回忆着他们换轮胎时用的撬棍。他们换完之后把它留在路面上了吗?他应该捡起来,这样就能拦住雷伊和特克,不让他们上车了。他应该双手紧握那根铁棍,拦在身前。万不得已时,他能用它打中雷伊的脑袋。 他在公园里迷路了,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看到一丝光亮,循着它走回了人行道。亮光是美容店的招牌发出的。店已经关门了。他在发抖,树枝划伤了他的脸。 他坐在黑暗的房子里看着窗外。带我回去。他说。让一切重来,往事一笔勾销。我只求改变那一刻,别无所求。让我在路过的那辆旅行拖车旁边停下。让我站在车门前打倒雷伊和特克。让我回到那一刻,只是那一刻,仅仅是逻辑线上的一个环节。带上那个要去班戈的搭车客,顺从女儿对那个大胡子的好心,你这个傻爸爸。 整栋房子像一个空罐子,却盛满了悲伤。她们轻飘飘的鬼魂游荡在她们不在的每一个角落。首饰盒打开盖放在梳妆台上,她们不在那里。抽屉紧闭,衣柜里挂着劳拉的衣裙,她们不在那里。他抚触过那些没有人再穿的衣物,他把她的灰色厚外套蒙在头上。他动情又虔诚地给她挂在门厅里的植物浇水,搬起青花瓷器。客厅里摆着没人再坐的希区柯克椅,厨房里放着没人再用电动开瓶器。在那间她不做针线活也不叫织房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她坐在卷盖式书桌旁,用打字机写信了。她也再不会站在画架前画画了。她的调色盘上仍然五色混杂,没有装框的画布仍堆在画室墙边。 起居室墙上她画的两幅画是多么的超然世外。其中一幅完全是淡蓝色,如同清晨雾气蒙蒙的海景。另一幅则不断渲染着粉红色和橙色,宁静平和,对未来的暴力、强暴和致命的锤击一无所知。海伦那只傻乎乎的熊猫布偶瞪着若有所思的玻璃眼珠,感情夸张,顶着巨大的头坐在床上,房间里回响着《杰克盖的房子》的歌声,它忠实地坐在那里。 早上,他等待着浴室里的水声,等待着拉动纱门的声音和海伦去上学的脚步声。上班之前,他想道个别,但劳拉早已经上楼去了。他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劳拉会在画室里画画,他会站在楼梯下聆听着她的动静。下午渐渐流逝,他等待着家里另外一个人撞开纱门冲进来。晚餐后,他等着妻子收拾好餐具,然后两人出去散步。 他有意让自己重新发现她们的缺席,这样他才能一次次地惊讶,稳定地保持着悲伤的心情。这些发现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她们已经不在了。他总会忘记这个事实,然后倒叙式地重现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形状怪异的棺木盖着白布摆放在教堂里,这之前是两个帆布包裹的茧被抬出灌木丛,再往前是灌木丛下的两具躯体。再往前回溯,他们那天夜里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再往前,就是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它们都为那一夜路上发生的事所阻隔。一切都跨不过她们的死亡。托尼·海斯廷斯不无吃惊地告诉自己,你看到她们的最后一面就是她们惊恐的脸,在车里疾驰而过。 他对妻子说,最糟糕的时刻就是雷伊和特克硬上了你们的车。这是很糟糕,她也同意。不,他更正道,最糟糕的是我一眼看到灌木丛下的东西就认出是你。她笑了。他说,真希望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也希望。她说。 另外的那个人夜里重重地跑下楼梯,一次两阶,咚的一声落在地上,纱门用力地关上了。他问,我该怎么处置她的东西呢?该拿那些布偶和陶瓷小马怎么办?我需要你的意见。我知道。她说。 二 楼上,可怜的胖亨利地放着《齐格弗里德葬礼进行曲》,像摇滚一样惊天动地。小点儿声。苏珊·莫罗朝他大吼,然后听到电话铃声响了。是阿诺德,他再次从纽约打来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她继续读书,脑子里满是丈夫得意洋洋的声音。这抹去了托尼·海斯廷斯的痕迹,让她无法继续。阿诺德说,雪松堂研究院的面试很顺利。然而他的晋升正是苏珊所害怕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点。阿诺德的升迁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这个家。这个问题擦亮了她的双眼。她坐在沙发上,从此刻此地出发,审视着自己的生活。屋里是她所熟悉的墙纸、壁炉架、装饰画、楼梯、栏杆和木雕。屋外,她也看惯了草坪、枫树、街角和路灯。她在这里结交了朋友:玛莉亚和诺玛。为了雪松堂研究院,她的孩子们必须转学。他们一定会很沮丧,可能会因孤单而哭泣。他们会永远失去恋人和挚友。苏珊也一样。但她在电话里并没有提,怕会显得自私和过分恋家。她以前曾经态度强硬地与他争论过,但事后却很懊恼。她不想再和阿诺德吵架。 他认定,她会支持他的决定,甚至觉得这是两人的共识。他们会商量,她会问一些他意料之中的问题,以帮助他决定已经做出的决定,指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提醒他所感兴趣的事情。他热爱外科医生的工作,尽管声名远扬,却对病人耐心呵护,如果能加入全国的组织,他一定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她掂量着这一切。即使她不希望他升迁,她也不会明说,生怕这会影响他从事自己最感兴趣的工作。她会提到孩子和他们的兴趣,但如果他说孩子们会适应新环境,而且华盛顿和父亲的成功会对他们有好处,她当然会同意他的观点。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高中生。他们差不多可以算是录取我了。他说。是不是很棒?棒极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他说,必须考虑什么对我们最好,不光是我,还有你和孩子们。没跟你好好商量之前我不会答应的。全面。他提出,要全面考虑问题。 这通电话的内容不只如此。那是个糟糕的时刻,她后来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些与他的喜悦格格不入的问题。犯错误只是一瞬间,挂上电话之后却留下了一片担忧的土壤。她有种灾难消除之后残留的隐忧的感觉。别想了,苏珊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今天晚上要留给阅读,要想读下去,她必须把自己抛诸脑后。 她的脑海中必须充满托尼·海斯廷斯的悲伤与漠然,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她在想,他关上灯看窗外是什么样子。他已经成为一个立体的人物,爱德华贯穿行文之中的讽刺让他的形象复杂起来。如果他的哀伤变为自怜,苏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失去兴趣。她希望这本小说不要再让他抑郁下去了。谁会对一个整天忧伤消沉的主人公感兴趣?她对消沉的人很没有耐心,可能比对爱德华的厌恶更甚。她记得,离婚之前,爱德华写作时也总是满心忧悒。 在小船上,在遍地鹅卵石的海岸上,爱德华扔到水里的香烟嘶嘶作响。她记得(那是他们更小的时候),爱德华说绝不原谅精神病院中的母亲。当苏珊为她说话的时候,他试图用船桨激起水花泼她。在这25年中,阿诺德每个月都寄高额支票给格雷伊山的精神病院,让莎琳娜继续在那个奢侈的大笼子里优哉游哉地生活。苏珊记得,他曾经不无惊喜地对她说,感谢上帝,你精神正常。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习惯了她,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夜行动物 13 9月,保拉来探望托尼。她来帮他处理后事,送走了一些东西,又扔掉了一些。她走进劳拉的衣橱和海伦的房间,把衣物和珠宝都收拾好,又整理了信件、画作、照片、玩具和布偶。然后她就离开了。新学期开学了,托尼的同事和学生又回到了校园。这很好,但与数学无关的问题还是会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头脑中。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这句话会在他讲课或与学生交谈时突然袭来。他养成了夜里关灯看窗外的习惯。他看着黑暗的枝条、房间里方形的光斑和暗淡的天光,感到房子里空旷的黑暗如同一个洞穴。有人经过的时候,他会格外激动,那个人丝毫不知有人正注视着自己。 他觉得自己在恢复。他去了院长凯文·马尔科举办的派对。派对上,他们玩了猜谜游戏。托尼也参与其中,出了两个题目让其他人表演:“街道的阳面”和“西方的没落”。他自己则表演了“夜行动物馆”,而且惊讶地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他开车送弗朗西斯卡·胡顿回家。她孤身一人,因为她的丈夫是一名律师,去了新奥尔良。托尼一直很喜欢弗朗西斯卡。她是法语老师,个子高挑,皮肤白皙,有一张精致的小脸和一头金发。过去,他有时会想,如果他们都是单身的话会如何。现在,他是护花使者,可能性带来机会,他为此感到不舒服,不希望在新近失去了亲人的痛苦时刻产生这种念头。她坐在他身边,身着一条优雅的浅棕色连衣裙。“有什么进展吗?”她问。 “警察那边?据我所知,还没有。” “你不生气吗?” “对谁?警察吗?” “我指的是那些人。你不想抓住他们,让他们受到惩罚吗?” “有什么用?即便如此,劳拉和海伦也回不来了。” 她说:“好吧,就算你不生气,我也生气。我替你感到生气。我希望他们死。你呢?”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有逞能之嫌。 “我挺生气的。”他轻轻地嘟哝着。 站在通往二层公寓的楼梯脚,她说:“你肯定不会想进来坐坐。” 他感到内心一阵狂跳,回答道:“我该回家了。” 在黑暗的房子里,他向劳拉讲述了这个晚上。我们玩了猜谜游戏,他说,我是派对的焦点。然后我送弗朗西斯卡·胡顿回家。她觉得我应该愤怒,应该复仇,但我不想从想你的思绪中分心。她也想和我发生关系,但我拒绝了。他关上所有的灯,再次在房子里踱着步,向外看,从一片黑暗看向另一片黑暗。他说,我不会忘了你。什么也不能让我忘了你。 他像是拄着拐杖般僵硬地从一个班走到另一个班。一个名叫路易斯·吉尔曼的研究生来到他的办公室,她长着一头柔软的小麦色长发,对他说:“海斯廷斯先生,我都听说了。我只想告诉您,很遗憾。”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过了她。她离开之后,他对自己说,我必须做好孤独的准备,我的头发会变白。他决定记录下自己的婚姻。他害怕失去存在感,害怕失去那种过去仍是现在的一部分的感觉。 他收集了一些记忆,以证明一些事情:读托尔斯泰的夜晚证明了她的聪明,沙滩之行展示出她的活力,他已经记不清的哪些玩笑和俏皮话显示了她的智慧,厨房里关于默尔克一家的讨论展现了她的公正,走到彼德森大街的那个夜晚表露出她的慷慨和善良。他的记忆桀骜不驯,不喜欢服从。他试着让她从桌上的相框中解脱出来。她的双眼被摄影师定格在照片上,头发成了一个固定的波浪,搭在额头的一侧。他移开目光,等待记忆降临。可记忆总是突然袭击,却从不听从调遣。为了迎接记忆来袭,他再现了一些旧时的习惯:她无数次地在去画廊时顺便送他去学校,在这条路上,他想到了画廊中一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她在征求他的意见。有一次,关于她的记忆是如此鲜明,他几乎看到活生生的她从街上走回家里,甩着胳膊,就像活着时一样。但每一段袭击他的记忆都定格了。他脑海中储存了一系列定格的影像,记忆来袭得越来越少了。 然后,他好多了。他花了3小时在教工会议上激情澎湃地支持两个同事的升职。他和比尔·福曼走出教学楼的时候,下雪了,这时他才刚刚意识到,他失去了亲人。有3个小时他都遗忘了这一点。空荡荡的房子和雪花的飘落也没有唤回记忆,而在过去,记忆势必要让他心痛。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在教室里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他会突然意识到,他一连工作了几个小时都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不再寻常。他会说,生命不息。我不能一直咬牙切齿。 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托尼在雪中开车载着比尔·福曼,大风卷着大片雪花,飞旋在车的四周。街上湿滑危险。他以为雪会重新唤起他的悲伤,因为它正在掩盖埋葬了她们的地方。他可以想象,雪花落在树林里:她们不可能看到这个冬天了。雪安静地飘落。后来,他坐在家里看着窗外的雪,又一次关上了所有的灯。他看着路灯下纷飞的雪片,想到那片树林间的山路落满雪花。在那片空地里,雪掩埋了一切。他脱了鞋,穿着袜子走来走去。雪把路灯的灯光和城市天空的光亮反射进这栋大房子里,映亮了空空的房间。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多么自由。外面阴森森的光照亮了这黑暗中的孤独。和以前的那些夜晚一样,只有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理智。他从一扇窗前走向另一扇,看着哈塞尔先生的房子,看着草地,看着披霜戴雪的橡树,看着车库,看着停放的汽车顶盖上积雪坍落下来。他精神有些恍惚。 他问劳拉怎么想,她说,我很高兴你能活下来。看着雪花覆满门前的草坪和街道,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敏感起来,而前段时间悲伤一直压制着他对身体的关注。他只是一再重复着睡眠、剃须、刷牙、吃喝和如厕的过程。他仅仅保证自己不吃得太多、太少或者太单一。他换干净的衣物、内衣、衬衫和鞋子,把脏衣服留给弗莱彻太太。现在下雪了,他需要大衣、围巾、帽子和手套。如果他明天出门,需要跺脚才能让冻僵了的脚恢复知觉。他注意到自己的下体,绷在皮带里的它为夜思所扰,微微动了一下,如同一位芭蕾舞者在模仿黎明。这是他身体上唯一的一部分,有其自身的悲伤,闷在裤子里郁郁寡欢。如果它有勃起的意思,他只需要像对待一条狗一样施以警告,它就马上束手无策,疲软下去。 但它总有独立的思想。即使是在甜蜜的婚姻生活中,这像狗一样的部分也总能嗅到些什么,比如弗朗西斯卡·胡顿,比如那个叫做路易斯·吉尔曼的学生,再比如沙滩上穿着豹纹比基尼的女孩们。看到这些场景,这备受抑制、无法无天的小希望就蠢蠢欲动,尽管他并不承认,好像这与他本人无关。 现在,他反而主动地盘点起自己认识的女人。弗朗西斯卡·胡顿,埃莉诺·亚瑟,路易斯·吉尔曼。性,而非爱。他无法再爱了,无法接受另一场婚姻,但可以接受性。不过,每个人身上都有点儿问题。弗朗西斯卡已婚,尽管她的律师丈夫常常不在家,但他还是不想惹上麻烦。他也不信任她发出的信号。埃莉诺·亚瑟的信号更直白,他猜想她的丈夫想让他们双方都保持自由,但她的神经质让托尼无法忍受。而且她比他大得多,这点他没法接受。路易斯·吉尔曼让他放松、舒服,但她是个研究生,跟学生们扯上关系不太好。现在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轻易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几天后,金发的弗朗西斯卡·胡顿带他去书店给保拉的孩子挑礼物。他喜欢她沉静的微笑和频发暗示的双眼。随后,他接受了乔治和埃莉诺·亚瑟的晚餐邀请。那是一次自助餐,去了很多人。他和罗克森纳·福曼坐在沙发边上聊着公寓的事,很高兴埃莉诺忙得顾不上理他。圣诞节前几天,他收到了路易斯·吉尔曼的贺卡,娟秀的字迹写着八面玲珑的话语。劳拉活着的时候,他就心生疑窦,但把它归结为学术上的仰慕。现在,她的贺卡重新唤起了他的怀疑:她是不是爱上了自己? 感恩节的时候,托尼去芝加哥和哥哥亚历克斯一家吃了晚餐,并克制自己不在餐桌上散布低落的气氛。到了圣诞节,他又去保拉家住了10天。那是一栋位于郊区的房子,距离纽约20英里。他现在挺喜欢梅尔顿了,想不起之前自己为什么不喜欢他。他和孩子们漫步在郊区积雪的街道上,和他们一起做好了冰车,看着他们在镇外的山坡上试滑。他的卧室位于房子西北角,比一张床的面积大不了多少。房间里放着一个书架,塞满了保拉的书。他感觉自己正在开始新的生活。墙上贴着崭新的蓝色壁纸,印着山脉的图案。房间里充满干净床单的味道,窗外是一条坡道,长满光秃秃的树木。他定了一个计划。 新年过后,他就动身了。他谢绝了梅尔顿开车送他去机场的提议,而是坐火车去了纽约。回家之前,他打定主意要解决性方面的问题。再次一个人静下来时,他的神经又绷紧了,胸口像有电流窜过,火花四溅。他坐在行驶在河边的列车里时有了这种感受。在宾馆办理入住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家宾馆差不多位于市中心,老旧破败。他对自己说,我的名字是托尼·海斯廷斯,我是个数学教授。我住在别的地方。在我身上发生了糟糕的事。 我要去一个价格不菲而颇有情调的餐厅吃晚餐。他在一家时髦的酒店里找到一家餐厅,但却对几道菜之间漫长的间隔感到不耐烦,也失了胃口。饭后,他走出酒店,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人群中,匆匆扫视过街边简陋的橱窗,像是一个极力掩藏行迹的猎人。他想,雷伊、罗和特克可能也在这里,混迹于人群之中,也许会发现我。他走过唱片店、小吃摊、当铺和拱廊通道。他说,和其他人一样,我是个有性需求的动物。但他满脑子都是抢劫,还有被抢。二者在他脑中纠缠。他走进一家酒吧,坐在吧台前一位女子身边,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尽管他的目的就是如此)。她三十多岁,身着黑底白花的连衣裙,裙子上还有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她长着一张圆脸,带着惊恐的表情。 “你好。”她说。 “你好。” “你叫什么?” “托尼。你呢?” “莎伦。” 她让他打车送自己回家。对于自己的成功,他既惊讶又紧张。因为他一向怕生,而且以前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和女人搭讪过。他很害怕,想着是不是自己要死了。但焦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恐惧。路上,她说:“为了避免误会,我要说,我不是妓女。” 他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会在门口和他道别。她说:“我是个打工妹,在百货商店工作。我单身。” 在公寓的楼梯上,她说,她很喜欢认识新朋友,但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都是混蛋。他希望他自己不是混蛋,她也希望如此。她强迫自己跟他说话。他发现,她浑身发抖,于是问道:“你很冷吗?” “不冷。” 她的公寓在三层。走到门前的时候,她深吸了口气,像是试图止住颤抖。她满含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很紧张。” 他想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她躲开了。随后,她抓住他的手,指着他的戒指。 “我懂,偷腥。” “我妻子已经死了。” 她从钱包里翻出钥匙,开门让他进去,告诉他保持安静,因为室友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睡觉。 她的房间很小。床上方的告示栏里贴着明信片。房间里有一个衣柜,里面挂着她的衣裙。 “她怎么死的?” “被人杀了。” 他坐在床上,把一切都告诉了莎伦。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先是讲了事情的梗概,随后不由自主地讲述起细节。他从头开始,一步一步地展开。她茫然地看着他,聆听着他的故事。 “天哪,先生,”她说,“你吓死我了。” 他描述着灌木丛下的尸体,突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她盯着他,脸上充满恐惧。她只是个陌生人,他也是。 他闭上嘴,很震惊。她害怕的并不是雷伊、特克和罗的形象。 “对不起,”他说,“我失言了。” 她四下环视着房间,像是在丈量距离。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不是希望我离开?” “是啊,”她说,“你最好赶紧走。”她又开始发抖。 他走到客厅里的时候,她看上去放松下来,斜倚在门上,一旦他改变主意,他随时可以把门关上。“我吓着你了吗?”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妈的。”她说,“听着,我真的很为你老婆孩子难过,这样总行了吧?” 他走下楼梯,同样放松下来。 回宾馆的路上,他好像在街上看到雷伊、特克和罗的影子,潜伏在门廊的阴影中和地铁里,他们看着他。莎伦的大眼睛像是把劳拉和海伦吸入其中。她正在扼杀他的记忆,让她们的影像不再鲜活。 所以,他试着重塑记忆。在旅行拖车里,雷伊命令她们脱衣服。特克用刀指着海伦的喉咙,雷伊逼着劳拉上床。然后轮到海伦。劳拉怒吼着,挣扎着,雷伊敲碎了她的头。妈妈!海伦尖叫起来。她尖叫着,哭喊着,看着母亲倒在地上,雷伊扭断了她的胳膊。 他回忆着这一切。该死,他们都该下地狱。托尼·海斯廷斯说。 三 苏珊放下书稿。是什么在让我不安?她问自己。当她看着托尼摸索着行走在那个肮脏的城市里企图满足自己的性需求时,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适不适合她继续读下去。当托尼在树林里时,恐惧跨越了性别的界限。但重塑男子汉气概则不然,托尼寻找发泄性欲的对象,苏珊对此可不感兴趣。 让她不安的另有其事,阅读如同一个泳者,劈波斩浪。苏珊日间的思想如同生活在陆地上和空中的动物,沉入其中,则变成了海豚、潜艇和鱼类。有什么东西在她游动的时候咬了她一口,可能是只尖牙利齿的小鲨鱼。她得把它拖到空中才能看清。当托尼·海斯廷斯悲伤的时候,它就咬她。 海水退去的时候,她重返现实,和阿诺德打着电话。她记得他的责备。你不应该问那个问题。他说。 她问了什么? 他们的谈话中,他提出自己独自一人前去华盛顿赴任,而她和孩子们待在芝加哥,他在周末的时候回家。她记得,她联想着:往返两地,也就是说两个家,也就是说—— 她不再想他是为什么问题而责备自己。他问她为什么她想知道这些,她又说了些什么。他步步紧逼,说她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而她闭口不言。他说,你想问的是林伍德的事。 我可没说。她回答。 她听到他不耐烦地吸了口气。你问了。我告诉你,一切都还没定,这对我来说是个机会,而她正好有个姐姐在华盛顿。我以为你能理解。你不该问那个问题。 他说她不该问。 除了重新沉入那片海洋之外,她无计可施。把思绪拉回到托尼身上吧。他刚刚把那个可怜的单身女子吓得够呛。她不知道,爱德华是不是用想象中失去斯蒂芬妮的痛苦来描写托尼的悲伤。 夜行动物 14 托尼·海斯廷斯在下午回到家里,发现信箱里有一张来自当地警察局的便条,写着“请回电”。 “请回电?”接电话的女人说,“我看看。你是海斯廷斯?安德斯,宾夕法尼亚,速回电。是这个吗?” 是的。“我不知道你要打给住在安德斯的谁。”她说。 “安德斯是个人。” 他拨通了安德斯的电话,一个名叫马思凯科斯的人接了电话,说:“安德斯不在。” 他留下了口信,然后赶到比萨店吃了晚餐,以便8点之前能回来。电话准时地响了。 “海斯廷斯?我找了你三天了。” “我去纽约过圣诞节了。在我姐姐家。” “旅行,嗯?现在你还得出趟门。” “什么?” “我希望你明天能飞到纽约的奥尔巴尼来见我。” “为什么?” “有好消息。” “明天?” “我们付路费。明天有一趟航班,咱们可以中午在机场碰头。” “明天我有课。” “取消。” “出什么事了?” “我想让你看几个人。” “指认?” “没错。” “是好消息吗?” “可能。” “你认为就是他们?” “我没有任何想法,托尼,除非你告诉我要想些什么。” “你们怎么抓到他们的?” “不能说。稍后再告诉你。” 托尼感到一阵逐渐膨胀的紧张:他就要跟雷伊、罗和特克面对面了。 “我明天有重要的课。” “比这还重要吗,伙计?” “我看看有没有人能代课。” “别再说了,听着,你打电话给美国航空办登机手续,我们已经给你预定了位子。早上去,晚上就回家了,一天就能搞定。我会开车去机场,你到的时候就能看见我。别抱怨了,好吗?” 托尼·海斯廷斯飞往奥尔巴尼。他盯着窗外空无一物的乳白色天空,感到越来越恐惧。空中小姐给了他一杯姜汁啤酒和一包花生。他嚼着花生,复习着复仇的想法,提醒自己,复仇是什么。它以正义和惩罚作结。这也是鲍比·安德斯期待他所感受到的:他们镣铐加身,他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该你了。 而他们会回看着他的眼睛。他是为这而恐惧吗?他试着回想。那些场景一再重复,重演了很多次,已经不再清晰,颜色、感觉和味道都已经模糊。但他正在重返那段记忆。加把劲,你必须想起来。 飞机过道另一边坐的男人留着黑色的大胡子。他也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腿上放着一个写字板。除了衣服之外,他很像罗。后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着个旅行箱,他看起来像特克。匹兹堡机场跑道上,那个身着连体工作服头戴耳机的男人长着一张三角脸,牙比嘴大,长得像雷伊。 他们会看你,但你怕什么呢?他们会受到控制。鲍比·安德斯会保护你。 他沿着铺着地毯的通道走出机舱,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鲍比·安德斯。 他记得,鲍比·安德斯个子矮小,身形肥胖,头很大,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只留有胡子青色的痕迹。他知道向他走来的是安德斯,不是因为他认出了他,而是因为安德斯一定会来见他。陌生的双眼很快不再陌生,他想起了那双眼睛和厚嘴唇。是他头脑中那个简化了的形象出了问题。下一刻,他们通过长长的通道走向出口,那个简化的形象消失了,陌生感也无影无踪。 “咱们要去阿贾克斯。”安德斯说,“离这里20英里。会议2点开始,你用不了5分钟就能回家了。” “你是想让我指认他们吗?” “就看看你认不认识。如果有认识的,签个声明就行。” “三个都抓到了?” “别管我们抓到谁。就看看你认识谁就行。” “你们怎么抓到他们的?指纹?” “都说了别管了。水落石出之后可以告诉你,而那之前不行。” 他们开出城外,沿着双车道的快车道穿过田野。阿贾克斯是一个河边的工业城镇。他们来到一座老旧的楼前,楼是砖砌成的,还立着混凝土的柱子。污迹斑斑的玻璃窗下,他们沿着旧楼梯拾级而上。房间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男人,身材高大,面容沧桑。鲍比·安德斯介绍道:“这位是瓦内斯科上尉。这位是托尼·海斯廷斯。” 瓦内斯科上尉很客气。他们在一张桌旁坐了下来。“安德斯中尉跟我说了你的案子。”他说,“你是不是害怕这些人?有什么原因阻止你指认他们吗?” 当然——但托尼为此想法感到很羞愧,他说:“没有。” 瓦内斯科说:“我们已经拘留了这些人,如果你指认他们,他们会被终身监禁。” 鲍比·安德斯说:“听着,托尼,你的证词极其重要。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其他证据,你明白吗?” 瓦内斯科说:“一会儿你看到的并不都是嫌疑人,这样是为了给嫌疑人一个公正的机会。如果这样你也能认出来,这将会让你的指认更有力。” 托尼全身不自在。他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懂。” “那发生在夜里。” 瓦内斯科说:“你是说你没看清他们的脸吗?” “我觉得我看清了,但当时太黑了。” “我明白。那这样吧,如果你不确定,就放过去看下一个。因为你认出一个人的时候,这种认知会咔的一声击中你,你知道‘格式塔’这个词吧?不要过得太快。有时候这咔的一声得等一会儿才能到来。那个人起初几分钟可能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但随后你聚焦到他身上,‘咔’就来了。所以,如果你没法断定,就等一下。” 他们走出门,走下楼梯,来到一间教室般的房间里。他们坐在前排。 瓦内斯科说:“我们要给你看四个男人。我不会告诉你其中有几个嫌疑人。我希望你仔细看,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见过他们其中的任何人,你都要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一旦肯定,就告诉我。” “当着他们的面?” “别担心,”安德斯说,“这里没人会杀了你。” 托尼·海斯廷斯向后退了退椅子,想放松些,好呼吸得顺畅些。他记得莎伦爬上公寓楼梯时的颤抖。门开了,一个警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个男人。他们站在黑板前的强光下。托尼·海斯廷斯看着他们,茫然无措。 第一个人块头很大,红色T恤紧紧裹在胸膛上。他长了张圆脸,脸颊下垂,毛茸茸的金发,留着小胡子。第二个人块头没有那么大,穿着法兰绒的格子衬衫,脸颊消瘦,长着一双精于算计的眼睛,额头上垂下一缕金发。第三个人和第二个人体型差不多,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稀疏的黑发,留着黑色的大胡子。他身着连体工作服,脸颊浮肿。第四个人个头矮小,骨瘦如柴,身着陈旧破烂的大衣,没有系领带,戴着银框眼镜。托尼·海斯廷斯一个也不认识。 他坐在那里看了他们很长时间,试着去回忆。那四个人手背后站着,逐渐不耐烦起来,两脚交替变换着重心。戴眼镜的两个人越过他的头顶,像是看着房间后方某些神秘的幻象。瘦脸的金发男人盯着他看,像是在想他是谁。那个脸颊下垂的大块头则鬼鬼祟祟地环视着房间。他们之中有人有罪,但托尼一个人也不认识。 看着眼前这陌生的四个人,托尼再也想不起雷伊、罗和特克的样子,尽管他们的相貌在过去半年里已经牢牢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他想唤回对他们的印象。雷伊是不是和那个金发的大块头一样的体格呢?不看胡子,他可能在半年里胖这么多吗?是不是那个瘦脸的男人呢?慢慢地,托尼的脑海中塑造起一个残缺的雷伊。他想起了他的秃额头、三角脸、与小嘴不相称的大牙齿。还有他凶光毕露的大眼睛。所以这四个人里没有雷伊。那么罗呢?那个人引着他开下林中小路,在他的妻女惨遭抛尸的地方逼着他下车。刮掉大胡子之后,他是什么样子?排除了罗之后,他又开始考虑特克。他记得特克戴着眼镜,但镜框却没有这么黑。要是他留了胡子呢?托尼·海斯廷斯开始出汗。和他那些动作更多、印象更鲜活的同伙比起来,他没怎么注意过特克。 他想: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可能就是特克。他越看越像,好像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样。那是很长时间之前的事了。但他还不能确定,瓦内斯科说的“咔”还没有到来。尽管托尼·海斯廷斯觉得他认识那个人,他还是记不起特克的样子。他对特克的印象极为模糊,只是一个戴铁框眼镜的男人。 他听到旁边鲍比·安德斯粗重的呼吸。其中一个人低声说:“上帝!” 那个瘦男人说:“需要这么长时间来判断,没用的。” 现在,托尼能肯定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就是特克了。但他想不起特克的样子,因此又不能肯定。指认错误比不作出判断的结果要严重得多,所以他叹了口气,说:“我很抱歉。” 鲍比·安德斯不满地低骂了一声。“带他们出去。”瓦内斯科说。 鲍比·安德斯一把把写字板扔到地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伙计!” “我很抱歉。” 瓦内斯科则很温和地说:“没关系。如果你确定不了,最好还是放弃。” “这件破案子就这么着了。”安德斯说。他又转向瓦内斯科,问:“也就是说我不能抓他了,是不是?” “看你的了。如果你能找到足够的证据,那没问题。” 鲍比·安德斯说:“操!” 托尼说:“有极小的可能性——” “什么?” “有一个人我看着有点儿眼熟,但也不确定。” “带他回来,带他回来!” “等一下。”瓦内斯科说。 “问题是我不能确定。” “有一个人眼熟?让他们回来!” “等一下。”瓦内斯科说,“托尼,是哪一个?” “第三个,戴眼镜留着胡子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换了眼镜还留了胡子。” 鲍比·安德斯和瓦内斯科上尉相互对视了很长时间。 “他可能是谁?雷伊?罗?” “我不是说他就是,我很不确定。如果他是那三人之中的一个的话,他可能是特克。” “特克。” “另外两个呢?” “他们都排除了。” 瓦内斯科问:“你愿意对这个特克做出指认吗?” “我说了我不行。我不能确定。让我觉得他是特克的唯一原因就是你们让我来这里指认他们。你们把他们和这件案子联系在一起。” 瓦内斯科和鲍比又对望了一眼。瓦内斯科摇头说:“理由不够充分。” 出门的时候,他如同父亲一般,一手搭在鲍比肩上,另一只手放在托尼肩上,对鲍比说:“你得这样想,这只是个开始。你们得找更多证据。”然后,他又对托尼说:“别灰心,在黑暗中很难记住一个人的相貌。” 鲍比·安德斯开车载托尼返回奥尔巴尼机场。他很生气:“你真让我失望。”他们一言不发地沿着山谷开了好几英里。 “我不能确定。”托尼说。 “是啊。” 鲍比·安德斯问:“那个你以为是特克的人,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想。” “那就是史蒂夫·亚当斯,伙计。你的车上有他的指纹,他把他那该死的手放在了你的车上,这就是间接证据。而你竟然从来没见过他。” 史蒂夫·亚当斯就是安德斯寄给他的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及肩长发,留着先知般的胡子。头发和胡子的变化都会很大。让托尼记忆模糊的那个特克比照片和现场的史蒂夫·亚当斯都更加普通。 也许史蒂夫·亚当斯的指纹是别的什么时候留在车上的,也许是他扮成加油站员工给他的车加油的时候留下的。 “想知道剩下三个人的身份吗?”安德斯的声音带了几分讥讽。 “当然。” “有三个人想从一个旧车场偷车,跑了一个。这个史蒂夫·亚当斯的指纹出卖了他,而我一直想抓他。如果你能指认他的话,他们就会把他移交给我处置。” 后来,鲍比·安德斯再次打破了沉默:“要是目击者不合作的话,你怎么能取得证据呢?” “我也想合作。” 他在登机口放下托尼,说:“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看这个案子不会有太大进展了。” 托尼·海斯廷斯在车窗外弯下腰,想跟他握握手。但鲍比·安德斯很快开走了。在飞机上,托尼确定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的人,就是特克。 四 苏珊·莫罗想去卫生间。她放下书稿,走上楼去。音乐声大得像是震动了整座房子。透过紧闭的书房门,她听到广告的声音。这就是美国的商业,一个泫然欲泣的男声向她的小女儿宣扬汽车和啤酒带来的乐趣。楼上,亨利听着《帕西法尔》。这段音乐气势恢宏,充满异域风情,如同异国的香水一般。 “罗西,去睡觉!” 追查凶手是托尼的故事里一个新的方向,是一个纠葛。苏珊很高兴看到这一点。她同情托尼无法指认特克的痛苦,那个场景让她尴尬,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她思考着人们如何认出彼此。她分不清卖防风窗的人和邻居盖林,但却能在机场一眼认出艾琳,尽管她已经胖成了一个球。回到起居室,她再次把玛莎赶下书稿。阅读时,有另一股令她不快的潜流涌动,可能残留自一个被压抑的想法,也可能还是她长久以来不安的感觉。她希望这种不安能够消失。 夜行动物 15 托尼·海斯廷斯的状态很不好。昨天夜里3点,他试图分辨出打电话来的人是谁。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你是托尼·海斯廷斯对吧?” “你是谁?” “不是谁。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别人开始躲着他。他偶然听到同事们的谈话。杰克·爱坡比在办公室里说:“那件事过去得够久了。”茶水间里,他听到米拉·洛佩兹说:“他觉得自己需要特殊对待。”他的朋友们发现,过去他之所以在他们家里备受欢迎,是因为他的妻子气质出众,讨人喜欢。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没有劳拉,他完全是一片灰暗,在犹不在。学生们在他背后嘲笑他。女生们逃避着他的目光,紧盯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告他一状。他查阅了“贱民”的意思:那是印度低种姓的一群人,他们头上包着布和院子里的山羊锁在一起,在沙滩上捡拾破烂。 他们怪罪他,却不肯当面对他说。他们认为他在马尔科家的派对上就恢复了。他恢复得多么快啊。他就那么沉闷阴郁地走来走去,像是为上帝所选中了一样。你难道不怀疑他的故事吗?他为什么不反抗? 现在已经是3月了。他在办公室里对学生大吼:“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想投诉就尽管投诉好了。”那个学生是运动队里的,他的T恤上印着“24”。他的下巴很小,大眼睛里充满愤怒,除了头的两侧头发都掉光了。他一边大步迈出办公室,一边说:“你等着。”路易斯·吉尔曼走了进来,把判好的试卷交给他。她肯定听到了些什么,也可能一无所知。她说:“海斯廷斯先生,你还好吗?” 他说了句什么,她说:“我明白你的痛苦。你在接受心理治疗吗?” “你是说看精神病医生?没人能理解我的痛苦,我也不需要研究生来指点我。” 哦,她很抱歉。但尽管不像听起来这么生气,托尼·海斯廷斯还是让她出去了。然后他感到一阵羞愧。虚张声势。可怜的路易斯·吉尔曼可能是唯一一个仍然喜欢他的学生了。他必须道歉。他赶紧跑出去找她。 他在咖啡店找到了她,说:“我道歉。刚才我太愚蠢了。” “没关系,海斯廷斯先生。”那个高挑的女孩有一头小麦色的长发,松松地挽着,她的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她说:“我只想要你知道,只要有任何我能做的,我们都会全力支持你。” 她看着他,眼睛如海般湛蓝,满含着千言万语。他接受了她的邀请,边喝咖啡边进行了一次长长的闲谈。他允许自己对她讲起劳拉,注意到她脸上绽放的光芒,但只是继续讲述。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动。” 他说:“说说你自己。” 她谈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他没有搭话,因为注意力不太集中。他问她为什么读研究生,她告诉了他。 在他听来,她的计划幼稚而愚蠢。他说:“世界爆炸的时候,你打算做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他:“你是说,炸弹?” “怎么都好,炸弹、原子弹、一场大雨、致命的酷暑。” 她不知所措地说:“也许世界不会爆炸的。” 哈!托尼·海斯廷斯摇摇头,咂了咂嘴,靠倒在椅背上,给她讲了白色维和导弹,身体里装着世界的未来。它们的弹头对准每一座城市,并在将人们屠杀殆尽之后准备报复。他说起太阳风暴,人类如同置身烤架,炙穿皮肉。他说起“先发制人”政策和“前导时间”。他说起风暴过后会发生大火以及它的危害,然后,乌云蔽日。他说起“核冬天”和“肮脏的煤块”。“你觉得这不可能是吗?” 她说:“冷战已经结束了。” 他感到一阵冷冷的高人一等的愤怒。“你是这样想的,是吗?世界上其他种族都已经意识到了这些威胁,阿拉伯人、巴基斯坦人、第三世界的人们,每一个人都无可避免。你觉得他们毫无怨愤?” 她说:“我更担心温室效应。” 但她还不够担心。他指着她:“世界正在死去,疾病正在蔓延,致命的转变已经开始。” 她说:“我们都可能明天就葬身车轮下。” 他展开攻击:“我们一直以为,自己死后还有别人继续活着,但现在则不同,人类正在消亡,我们为之存活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托尼·海斯廷斯曾是那么温和,那么文质彬彬。但现在,他脾气古怪、胡思乱想、暴躁易怒。有时候,他整天都怒气冲冲。他边吃早餐边读晨报,报纸上充满愤怒,那些社论和读者来信愚蠢而充满偏见。一个4月的早上,他看到邻居家一个男孩从哈塞尔先生屋后抄小道,穿过他的院子。托尼·海斯廷斯追了出去:“嘿!你!” 那孩子停了下来:“我以为可以从这儿走。” “你需要得到允许。主人的允许。” “那你允许我从这里经过吗,先生?” 他挥手让他过去。花园是棕色的,新芽从枝干间探出头来,野草也卷土重来。它们来势汹汹,很快哈普古德先生的花园也将会被它们占据。到时他会向托尼打电话抱怨。有人忘了把教师会议的通知放到他的信箱里。他对教学秘书平静地说:我只想知道这是谁的责任。是露丝发的通知。我忘了发给你吗?她问,你确定没有把它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别发火,快到办公室来吧。 一只垒球打中了他的挡风玻璃。他猛地踩下刹车,打开车门跑了出去,在打球的孩子们到来之前把垒球从路边的排水沟中捞了出来。 “妈的,这样会死人的。” “能不能把球还给我们?” 他狠狠地带上门,上了锁,想起了些什么。五个男孩围在车旁,站在车前拼命阻止他离开。他们使劲敲着发动机罩,恳求着,威胁着。“先生,那是我们的球。” 他发动了车子,想绕过他们。他怕什么呢?如果想使用暴力,他大可以从他们身上压过去。他们的暴力源自他的不抵抗。他慢慢向前开,逼迫他们后退。他们凭什么相信他是个遵纪守法的人呢?又凭什么因此占他便宜呢?除了一个男孩之外,其他孩子都跳到一旁。那个仍然挡住他去路的男孩脸色煞白,双手抵着车头,随着车的前进而一步步地后退。他的表情如托尼内心一般愤怒,唇紧紧地抿着,眼中射出愤怒的火花。然后,他也认输了,吼了一声“混蛋”,在托尼经过的时候猛捶了一下车窗。托尼拐进了另一个街区,他看了眼后视镜。他拿了他们的垒球,今晚可能会接到更多抱怨的电话。他摇下车窗,把球扔了出去。从后视镜中,他看到那几个男孩忙着在停着的汽车之间追那个球。 冷静点儿,托尼,别紧张。他的房子是一座教堂,在那里,他向她们的灵魂祈祷,给予他安宁。这像是宗教仪式。他把书放在桌上,走到起居室放唱片的架子前。他拿着祈祷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眼前浮现一个定格的画面。劳拉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椅中,海伦坐在地板上,靠着咖啡桌,说:“真的吗?没骗我?” 传教。“然后我开始想,为什么每天下课走出课堂的时候我都跟他聊天,后来突然意识到,他是在等我。我当时非常震惊。” 海伦被逗笑了:“你们听起来真像两个小孩。” “我们就是两个孩子。” 传统。“你父亲是最有恒心的人。这在我们漫长的婚姻里很有价值。”表扬爸爸。 历史。海伦坚持不懈地追问着,轻笑着:“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我真没法想象你们俩谈恋爱时的样子。” “你爸爸自有一种浪漫。” 谜团。海伦想问,却并不想得到答案。她从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因为没有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 仪式。一年前的4月,他们晚餐后骑着自行车出去。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含苞欲放的花蕾,啼叫婉转的雏鸟。女儿骑在最前面,每天晚上都选不同的路线,拐进不同的街区。爸爸骑在最后,在安静的街道上守护着她们。每当一辆汽车经过,他就一阵警觉。她们骑到大街上,穿行在路边停放的车辆和车流之中时,他便一阵紧张。他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海伦该做作业了,今晚不能看电视。一派宁静,所有危险都已抛诸脑后。 现在,这个最有恒心的男人,这个自有一种浪漫的男人,在咖啡店里喝着咖啡,对卡座里的路易斯·吉尔曼挥挥手。她和一个叫做弗兰克·霍桑的男生在一起。托尼并不喜欢这个霍桑,看到她和他在一起,他很不高兴。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弗兰克·霍桑的脸油腻腻的,胡子脏兮兮的,头发打着绺,蓬乱不堪。他的眼睛如同草丛中的动物一般虎视眈眈,嘴唇从胡子里突出来,像是体内的组织从创口里被挤出来。他记得霍桑作弊的技巧,而对此闭口不谈,以维护他在别人心中的品格。他也记得霍桑的“鸽子事件”。托尼办公室窗下的坡道上,两个男生拿着一个网球站在那里。霍桑站在他们身边,说:“给我。”然后把棒球朝着一群鸽子扔了过去,要是打中的话,鸽子非死即伤。一个女生抱怨道:“别这样,我挺喜欢它们的。” “比耗子还脏。”正义的凶手霍桑说。在咖啡店里,托尼思考着该如何警告路易斯。 再见到弗朗西斯卡的时候,他问了她这件事该如何处理。她笑了:“着什么急呢?他真那么卑鄙的话,她会看出来的。” “你是说,这不关我的事。” “除非你们之间有什么你没有跟我提起的关系。” 那时他们正在吃午餐。他说:“我最近很易怒。” “我注意到了。就当帮我个忙,”她说,“不要跟研究生搞在一起。你不需要那个。” “那我需要什么?” 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她很严肃,笑意全无,蓝眼睛像是会说话。很快,这一刻过去,她又像往常一样微笑起来,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意,令人捉摸不透。他想,我错过了什么。刚才她有所表示,而现在太迟了。 他定期在教工俱乐部和她一起吃午餐。她的样子很和善,非常亲切。他想:这是我唯一的朋友。在她心里,他还是过去的样子。她知道,他不想变成现在这样。他看着她,心想,她是多么可爱,多么美丽。 因此,他开口了:“今天是周四。” “怎么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 “所以呢?” 她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回避着他的目光。他心中一动。“我可以载你去兜风吗?” 她张开嘴吃了面条,优雅地拭去唇边的番茄酱,问:“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 “好吧。” 就是这样。他们开到河边的一片高地上,可以听到下方公路上卡车驶过。他们看风景,旁边的车里,有一对情侣也在看风景。他感到一阵性饥渴,这在过去9个月中从未有过,在纽约那晚也没有如此强烈。 他谈了二氧化碳盾,谈了日益恶化的全球变暖趋势,也谈了不断变强的阳光带来的沙漠化现象。他知道,他的滔滔不绝让她走了神。他也看出来,她感到很无聊。他想,我不再是个好人了。他的性欲烟消云散。 他送她回了家,猜测她会不会邀请自己进去坐坐。但她没有。她感谢他下午的陪伴,眼中是例行公事般的神色,并没有昔日的火花。她走向自己的房子,一个小女孩跑出来迎接她。 他猛地发动了车子,轮胎发出尖叫。红灯亮了,他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又是一声尖啸,然后直冲向下一个路口。他心中若有所感,但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他开上高速公路,呼啸超过前面的车,不停地变换着车道,对行驶在中间车道的车狂按喇叭,不住推挤,直到那辆车让步,他能开过去为止。 等激情冷却,他开车回了家,在起居室里休息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劳拉还不肯放过他吗?这像是另外一件事了。好像他需要一个仪式才能回归原本的托尼。他想象着一个原始的神祗,一个野性未驯的男性。 这个想象让他大笑起来,但笑声中却没有感情。下一刻,他为悔恨而吞没,他意识到,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毫无感情。他最近的行为像是摆在一块屏幕上,有光从中穿过,驱散了空虚。一小时前的飙车揭示出,他想掩盖一些他并没有的东西。这种揭示深入到他的过去,一直到悲剧发生的那天。它所揭示出的都是虚假和谎言。他表演出的虚假感情。这吓坏了他,并不是因为它揭露得深刻,而是他害怕别人发现。他想,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个秘密。傍晚,他在家里探寻自己的灵魂,却只看到表面精心策划的悲伤背后空白的麻木。当他厌倦了麻木之后,这麻木变成了烦躁和愤怒。他发现,悲伤赋予了他一些特权。没有人知道,他骗了他们。他是个虚伪的人,一个用表面姿态堆积起来的人。 他获得了解脱,在房子里来回踱步。一股模糊的愤怒促使他走到桌前,打出了给鲍比·安德斯的一封信: 我写这封信是想说,我现在确定了,那个我无法确认的男人就是特克。我希望你们没有放松追查。我保证尽己所能配合调查,因为我要让他们伏法,这决心从未如此强烈。 五 下一页写着“第三部分”。很好。来了个转变。苏珊·莫罗已经有点儿看厌了。她不知道爱德华是不是期待着她称赞“体内的组织被挤出创口”这个比喻。也许他忘了修改戴头巾的贱民和被抛弃的山羊这个地方。 她今晚能读到哪儿?她往后翻了翻,计算着。现在我看到一半了,明天应该能看完。现在休息一下吧。 “罗西,去睡觉!” 楼上传来女儿微弱的声音:“我在床上啦,妈妈。” 杰弗里想出去。她打开门,放他出去了。她不应该让他出去,但现在很晚了,没人知道。别惹麻烦,先生。她走进厨房。是吃零食还是喝可乐呢?厨房里很冷,外面在降温。在书房里,她听到电视里在放情景喜剧。没有人在看,有人忘了关电视,整晚都开着。 她在阅读中感到受挫,在生活中同样如此。她想,她是不是总在投降之前与书搏斗呢?她对托尼的感情在同情和愤怒之间摇摆不定。要是读完之后她不用跟爱德华谈就好了。如果你说托尼会发疯——或者会变成蠢蛋——你必须肯定,托尼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爱德华。 现在,托尼是个虚伪的人。她思考着这一点。一般来说,苏珊对空洞和肤浅这类的词语都持怀疑态度。她自己是空洞还是充实呢?她真不知道,但她也不希望由其他人来判定。如果爱德华是通过托尼的声音来为托尼下定论的话,那他就又是以前那个武断的爱德华了。他一下定论,她就反对。但她想,在所有痛苦都烟消云散,一切都过去之后,她会更加公正地再读一遍。 不管怎样,接下来是第三部分了。上一部分结束了。这本书总共有三部分还是四部分呢?如果是三部分,这就是一部奏鸣曲,遵循ABA的结构。这又意味着什么?重新回到树林里吗?如果是四部分,这会是一部交响曲吗?序曲、葬礼进行曲、谐谑曲、终曲。犯罪、受害者、反应,现在还没有找到凶手。她想了又想:托尼·海斯廷斯是会被摧毁还是会得到救赎?一个拙劣的大团圆结局会毁掉一切,但她很难想象,怎样才是好的大团圆。 夜行动物 16 鲍比·安德斯没有回信,所以他又写了一封。 再说一遍:我希望你在积极地追捕这些人,而不是消极地等着他们落网。我希望你敦促阿贾克斯警方给亚当斯压力,迫使他交代出同伙。这个案子应该获得全国警方的关注,我希望你能促使警方给予足够的关注。这对于我来说极为重要。我希望你不会将其视为例行公事,或者当成悬案处理。 在5月里一个鲜花盛开的日子,他开着车回家,一路在教育自己,其他司机还以为他在喃喃咒骂交通堵塞。他对自己说,他所咒骂的不是不是拥堵的高峰期,不是寸步难行的路况,不是孩子朝他的车扔垒球,不是晨报上糟糕的社论,不是总企图有所得的贪婪学生,不是令人恶心的弗兰克·霍桑,甚至也不是温室效应与核战争。对他而言,只有一桩罪恶,一件恶行,一种哀悼。是你,而不是什么罪犯或恶魔,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只会让他分心。 他想,如果鲍比·安德斯认为这封信充满挑衅,那就对了。如果它成功激怒了他,那更好。但两周过去了,他知道不会有回音了。托尼·海斯廷斯痛苦地等待着宾夕法尼亚那位侦探的回信,托尼的健康和获救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托尼的院子里一片明亮,染着金黄,碧绿的杂草掺杂在棕色的老叶中间。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邻居家纷纷修剪草坪、整理花园,但其中却没有托尼·海斯廷斯的身影。他固执地不去改变上一个夏天留下的痕迹。他更喜欢夜晚,这样别人才不会发现他在眺望黑暗的窗外。 既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他就可以坐下来等待了。不要招惹无辜的人。在一次午餐中,他对弗朗西斯卡·胡顿指出了这一点:“我最近在怪罪错误的人。我现在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错了。” “你终于决定愤怒了?” 在他的大房子里,他独自一人喃喃自语。他说,你觉得做托尼·海斯廷斯很容易吗?我用了40年的时间。这需要慈爱的母亲和睿智的父亲,需要消夏小屋,需要后院中被人欺侮的教训。兄姐教会他控制自己的脾气和感知他人的忧虑。年复一年的读书和学习,后来又有了妻子和女儿,这些都让疼痛成为了习惯,成就了他这样一个男人 但成为劳拉·海斯廷斯则更难。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劳拉·特纳,与唐娜和让从小一起生长在梅尔街上,与韩代尔医生为邻。她见过了雾气中的湖水,体验过宠物波波的死亡,拥有自己的画室。劳拉·海斯廷斯并不完整,她40年的生命之后,仅仅是一个开始。劳拉·海斯廷斯不是(或者说不曾是)她已经度过的生命,可能的话,那是还未曾到来的40年。 畜生,你以为海伦·海斯廷斯可以被轻易取代吗?她的未来拥有最长的生命,未来的五六十年才刚刚开始,而世界将它从这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身上抽走了。她曾经只是一个携带着劳拉和托尼基因的小小细胞。后来她长大了些,爸爸妈妈唱着催眠曲、读着《金色童书》哄她入睡。再长大些,她会叫爸爸妈妈,喜欢小狗,开始读诗歌,一直到长成踏入这个世界的海伦。 畜生,没有任何事情比重塑或者取代这三个人未曾享受的人生更难了。你的汽车、生殖器、庸俗的女朋友、你猥琐低劣的灵魂,一切都不可能取代他们的人生。托尼·海斯廷斯想象着那些汽车、生殖器、女朋友和灵魂。他就生活在其中,寻找着词语以倾泻出他的憎恨。这是一个故事,一个低级的故事,讲的是一群愚蠢的男人从电影或者电视中还有校园恶霸身上学到的,成为男人的方式就是欺凌他人。咱们去公路上,吓死那些正人君子。别管老师们厌恶的眼神了,找那些假正经的女孩和她们一本正经的老妈,让她们尝尝甜头。如果惹上麻烦,直接撞死她们就得了。托尼·海斯廷斯寻找着足以表达自己愤怒的词语。下流、肮脏、懦弱。低级、恶毒、卑鄙。而他不会用“邪恶”来形容,因为这个词给了那些人太多尊严。他所要找的词语比邪恶要来得低级。就这样自问自答着,他试着把原以为早已丢失的灵魂复归原处。 下午,电话响了。托尼还没接起就已经知道是谁。他听到刺耳而遥远的声音,这更证实了他的想法。“我找托尼·海斯廷斯,你是托尼·海斯廷斯吗?”他猜对了,他们都猜对了。“我是安德斯。” 他听着。“你还想指认其他人吗?” “谁?” “我不能说。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什么时候?在哪儿?” “越快越好。就在这里,这次是在格兰德中心。” 所以他准备另一次旅程。这次不会再失败了。这次我会看看那到底是谁,是雷伊还是罗,又或者还是特克。他打算连夜赶路,难抑激动地收拾好了行李,坐上了飞机,中间换乘了一架小飞机,降落在山谷中的一座小机场上。鲍比·安德斯在栅栏后面等着他。他上了车,他们沿着山壁驶过田野和树林。他又回到这片充满恐惧的土地上。 “你给我写了几封措辞坚决的信。”安德斯说,“你真的想抓到他们吗?” “发生了什么?” “你先说。你又想像之前那样套我话吗?” “我已经在信里解释清楚了。” “你是怎么转变了想法?” “我没有变,我一直想抓住那些人。” “你不想做错误的指认。我告诉你我们抓到了谁。熊谷的一家超市关门前,我们破了一个抢劫未遂的案子,抓了一个,杀了一个。像上次一样,有个人逃了。” “这是怎么回事?” “听我说。那群蠢蛋一共有三个人,两个进去抢,一个在外面车上放风。他们没看到超市的经理从后面走出来。收银员按他们所说把手举了起来,而经理拿着枪从通道里走出来,大吼:‘放下枪!’那个白痴转身就跑,乱射一气,打中了“威滴氏”沐浴露的盒子。经理开枪回击,他有一手好枪法,打中了那个人的胸口。他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他们送他去了医院,12个小时以后,他死了。” 托尼·海斯廷斯没有作声,在思考到底是谁死了,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那另外两个人呢?”他问。 “还没讲到他们。店里的另外一个人逃跑了,经理在后面追。他想上车,但这时正好有个警察转过街角,经理喊出声来,那个警察也大吼着让他站住。车里那个人发动了车子,店里跑出来的那个人没上去。警察开枪击中了轮胎,司机投降了,但那个人逃走了。” “他怎么逃脱的?” “他好像消失了一样。警察一喊他就开始狂奔,可能是藏在了一辆车后面。人手不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托尼问:“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看看你认不认得我们抓到的这个人。” “那你想不想告诉我,我为什么可能认得这个人呢?”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 他们正在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田野和山坡依旧披着早春的新绿,中间掺杂着上个冬天留下的棕色和灰色。直到车开进汽车旅馆对面警察局的停车场中,他才有了印象。 “你也可以看一眼尸体,虽然这并不是非常必要。”安德斯说,“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谁?” “史蒂夫·亚当斯,就是被你称为特克的那位。” “特克?死了?” “我们是通过指纹认出来的。” “我以为他在阿贾克斯坐牢。” “他逃狱了,所以那边通知了我。” 托尼·海斯廷斯试图找出鲍比·安德斯外貌上的变化。他瘦了,口鼻四周和眼睛下方都凹了下去,而过去,那些地方曾经都被脂肪撑得鼓鼓的。 托尼·海斯廷斯在对面的旅馆办理了入住手续。他回到警察局之后,安德斯说:“我想你更喜欢像上次那样的队列指认,一次看一组人。” “我以为这次也是那样。” “我可以直接带你去见他,看看他到底是谁。但我觉得你可能更喜欢队列指认,一个一个排除。” “悉听尊便。” “去喝杯咖啡吧。我得找点人来组个队列。” 这次队列指认并不是很严肃。他们找了一间有课桌的办公室,让托尼坐在一张桌子前,六个人从侧门依次进来,在办公桌前面站成一排。过了一会儿,托尼才意识到这就是队列指认了。六个人中的第一个是个女人,她身着棕色衣服,在托尼入座之前一直坐在他现在的位子上。她不住轻笑。第二个人是个穿警服的警察,极力忍着笑。他看起来很眼熟,托尼想,他们是不是把嫌疑人扮成了警察以干扰他的判断。后来,他才认出,这个警察就是那天从树林里开车送他回来的乔治。第三和第四个人被铐在一起,其中一个是黄发的胖男人,穿得像个汽车修理工,另一个是个老人,穿着脏兮兮的衬衫,敞着领口。第五和第六个人也被铐在一起,两个人都留着胡子,穿着格子衬衫。其中一个人的胡子茂密,是棕色的,令他看起来独立而睿智。另一个人的胡子则是黑色的,剪得很粗糙。他很困惑地四下打量这个房间,托尼·海斯廷斯惊讶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慢慢变成他所认识的脸庞,像是逐渐拉近的望远镜镜头。 那双眼睛,曾经在一个夜里以截然不同的目光看着他,胡子下面的嘴也有所不同。他认出来了。他看着那个男人四下环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没有注意到坐在桌前的托尼,只是目光扫过他,并没有看到托尼怎样死死地盯住他,辨认着。托尼试着把他放到树林和车的背景上,把他从沉睡记忆中挖掘出来,想象着他和雷伊还有特克一起蹲在轮胎旁,想象着他和自己坐在一辆车里,经过那辆旅行拖车的时候试图减速,还想象着在那片树林里,他说:“出来!小心点儿,免得送了命!” 那个男人终于注意到托尼在盯着自己,但仍然没有认出他来,表情一片空白,非常迷惑。但托尼已经认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么高兴,害怕欣喜所带来的后果。他悄声对鲍比·安德斯说:“是的。” 安德斯大声说:“是的?什么是的?你认出来了?” “那个大胡子。” “哪个大胡子?这儿有两个大胡子。” “排队尾的那个。” “排队尾的大胡子,穿红色格子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的那个?你以前见过他?” 他们说的那个穿衬衫和牛仔裤的大胡子看着托尼,疑惑不解。 “他就是罗。” “罗什么?谁是罗?” “罗就是跟我在一辆车里的那个,他让我开车,另外两个人开我的车走了,他让我开到树林里,把我扔在那里。” “这个人?他好像有点儿发晕,这个罗。嘿,你!你是叫罗吗?” “你知道我叫什么,我都告诉过你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罗,你见过这个人吗?好好想想,你以前见过他吗?” 罗盯着托尼。托尼说不准他的眼中是否闪现出一丝迟钝的熟悉。“不认识。” “你确定?” “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告诉他,托尼。告诉他,他是谁。” “去年夏天,你——他——” “这个人?” “这个人和他的同伙把我们挤下州际公路。然后其中两个强行上了我的车,带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然后这个人——” “这里这个人?罗?” “是的,罗,他逼我开他的车,让我开到树林里,然后让我下车。那就是后来发现我的妻子和女儿尸体的地方。” “你有什么可说的吗,罗?” 罗的脸上布满恐惧,掩盖了可能曾经出现过的熟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认识这个人的妻子和女儿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 “你认识雷伊和特克吗?” “从来没听说过。” 然后安德斯问托尼:“最后一个问题,你肯定就是这个人吗?” “绝对肯定。” “你愿意在法庭上宣誓,接受作伪证的一切惩罚吗?” 托尼深吸了口气,说:“我愿意。” 他们带托尼来到停尸房,掀开被单,露出一张蜡黄泛灰还带着胡茬儿的脸。尸体闭着眼,没有戴眼镜,鹰钩鼻,嘴边挂着一丝怪异的笑容。这可能是任何人。托尼无法想象这个人活着的样子,也不觉得他和特克有任何相似之处。他甚至想不起特克在阿贾克斯和照片上的样子,而在那时他就没有认出他。 “很难说,”他说,“我想这就是特克。” “你确定?” “是的。”他说。 鲍比·安德斯带托尼去吃了晚餐,兴高采烈地说:“很好,我们总算抓住他了。” 他太过兴奋,忍不住咳嗽起来。“我们将以谋杀罪起诉他。” “你们有足够的证据吗?” “我们有你的指认,还有指纹。我们会再对头发取样。” 安德斯重新梳理了一下整件案子,说:“旅行拖车和汽车上的指纹就是这个罗的。所以我想让你来指认一下。” “这就是说,他扔下我之后的确回到拖车里去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也许他回去告诉他们把你留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他们把尸体带到了那里。” “他们是回去找我。” “我打赌,你的老朋友雷伊会在我们的第三次队列指认里面。” “他就是那个跑了的人?” “他符合你的描述。” “接下来你们会怎么做?” “我们会起诉罗。你得做好再到这儿来的准备。同时,我还要抓到雷伊。” 第二天早上,托尼·海斯廷斯回到了家,开心得全身颤抖。罗的那张脸,他真想在上面啐上一口,看他用惊恐的双眼看着自己。 六 苏珊说,看来我们是要去抓坏人了。第三部分就到这里。我们已经杀了特克,抓住了罗,现在去追捕雷伊。很好。这宗案子如同一片毒云笼罩着整个故事,亟待驱散。而苏珊相信,不抓住罪犯,驱散毒云就无从谈起。罗的挫败让抓住雷伊变得愈发必要。 然而,有什么怪事正在发生。那场滑稽轻浮的队列指认,还有停尸房中托尼对特克的指认,一切都是如此怪异。爱德华想用这松垮和怪诞来暗示什么呢?是为了让邪恶的雷伊和无辜的托尼之间单纯的区别显得更复杂吗?这让苏珊有点儿反胃,不知道再读下去她还能不能保持平衡。 她反胃还因为托尼对妻子和孩子哀悼甚少,他非同寻常地自制,惜字如金,罕有细节。这种反胃感转移到阿诺德身上。她想,如果阿诺德对她的赞赏一如托尼对劳拉,他会回忆起怎样特别的细节呢?至于爱德华,她还记得,他抑郁时在港湾中划船。他说,我将湮没于遗忘,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她说,我已经湮没于遗忘,同样没有人知道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说,你不是作家,这对于你意义不同。 夜行动物 17 吃午饭时他告诉弗朗西斯卡·胡顿:“我们抓获了两个人。我认出其中一个,另一个被他们杀掉了。” 她说:“你高兴了?” “没错。” “他们把其中一个人杀了。你连这也高兴?” “对。” “那抓获的那个人呢?你想让他们怎么处置他?” “你是说罗吗?我只想将他绳之以法。” “具体到这个案子你指的是什么呢?” 托尼·海斯廷斯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 “死刑?他应该被处以死刑吗?” 他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政治问题。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和弗朗西斯卡谈论政治,因为她是个疯狂的右翼分子。于是,他说:“怎样处理罗并不重要。还有一个坏蛋逍遥法外呢。” “那他应不应该被判处死刑呢?” 他想,假如弗朗西斯卡知晓他内心的想法,她或许会以为那些人摧毁了他内心反对死刑的原则。他坦白承认:“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处置他。” 她说:“你肯定不想让他们的日子好过,没错吧?” 听到这句话,托尼忍不住咬紧嘴唇,就像自己儿时常做的那样。他说:“他们怎么对我,就应该受到同等的惩罚。” “你的意思是,应该杀掉他们的妻儿。” “不,我不想那样。” “那就是应该杀掉他们本人。” “也许吧。” “就像特克那样。特克那样被处死你满意吗?” “特克倒无关紧要。他不过是雷伊的同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他是在一次抢劫时丢掉性命的。” “那么说他是罪有应得了。你满意了吧。” “或许不是这样。那算不上是个惩罚。他当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罚。” “你想让他知道吗?” “我想让他们明白自己所干的那些勾当。我想让他们看清楚自己干了什么。” “托尼,他们清楚自己干的那些事。” “但他们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或许知道。只不过他们不在乎。” “我想逼他们关注这些事。” “让他们忏悔吗?说自己如何悔不该当初吗?” “我想让他们清楚认识到自己干的那些事情有多糟糕。” “托尼,你觉得那可能吗?” “似乎不可能。”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假如说雷伊认识到这些了,想重新做人,那他就应该重获自由吗?” “不能放了他。” “托尼,雷伊知道他伤害了你。真的,他知道。” “我想以牙还牙。” “伤害他,但是不杀害他,对吗?” “伤害他,也要杀掉他。” “还要杀掉他吗?让他承受痛苦还不够吗?” “我想让他也尝尝死亡有多痛苦。” “啊哈,酷刑折磨?” “我想让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并且清楚原因。这才叫痛苦。” “你愿意亲手杀死雷伊吗?” “我想让他明白,是因为我他才必须得死。” “啊哈。”她拳掌相击。“你并不想让他认识到自己有多坏。你根本不在乎这个。你是想让他明白,他不应该在那样伤害了你之后还逃之夭夭。因为他伤害的是你。” “他不能在那样伤害我之后还逃之夭夭。” “没错吧。” 她一只手托腮,金黄色的秀发垂落下来。在他看来,她那热切的双眸美丽至极。 “我记得,海伦曾经给我和劳拉讲过报复心理是多么的原始。我们将报复和公平进行了细致区分。我还记得当时感觉自己是个文明人呢。” “你确实很文明,但雷伊并非如此。” 他说:“你这样说相当于在对我施压。” “这是你自己的感觉。” 最新消息传到了他的办公室。当时,路易斯·吉尔曼刚到他的办公室,他还在纳闷路易斯为何而来。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我是安德斯,你能再来我们这里一趟吗?”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路易斯到底有什么事。 时值6月,托尼·海斯廷斯一直都在独自旅行,这时已经从第三次旅行中回来了。他开着自己的车,一整天都喋喋不休。第二天,这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和鲍比·安德斯坐在棒球露天看台的前排,就在一垒旁边。主队身着白色球衣,球衣上印着“雪佛兰”。客队身着灰色服装,上面印有“波利维尔”,这是个小镇,位于山谷以北15英里的地方。外场地延伸至铁丝栅栏外的一排房屋处。他们的上方便是树木葱茏的悬崖,山谷向两侧延伸,最终融入广阔的平原。州际公路上的汽车在三垒的位置观望着。一旦有人进球,就会鸣笛。 鲍比·安德斯戴着帽子和墨镜,将手里的烟头扔在板墙上,最后落入枯萎的草丛。太阳光照着他那憔悴的面容。风在呼啸。乌云在山谷中两座圆顶山上聚集,太阳光从乌云后面射了出来。 他们盯着主队19号队员看。当时,这名球员正坐在他们下面的椅子上休息。托尼只能时不时从第一排球迷脑袋之间的夹缝中瞥见这位球员球衣背面。19号球员咯咯地笑着,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冲着球场大声呼喊,还曾转过身来,冲着露天看台咧开嘴。他离得有些远,他们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看到阳光下他黝黑的和小小的白色鱼眼般的双眼。他叫雷伊·马库斯,有人说他经常和罗·贝茨还有斯蒂文·亚当斯混在一起。中尉确信他就是托尼所说的雷伊,因为他和描述中一模一样。这种可能性让托尼在阳光下不寒而栗。 比赛还在继续。鲍比·安德斯趁周边没有人,就与托尼聊了起来,说自己去问罗,结果一无所获,后来从赫尔曼那儿的几个人嘴里得到了一些线索。赫尔曼是开在托宾的一家酒吧,位于山谷北部,距格兰德中心只有30英里。罗身材高大,有勇无谋,永远只有一招:让你闭上嘴。侦查表明,罗和斯蒂文·亚当斯都来自加州,但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出熊谷抢劫案逃走的另外一个人是谁。你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因为当时他还在加州。 鲍比·安德斯说,罗的妻子在加州,已经有一年半没见过丈夫了,真是一种解脱。尽管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能找到他的妻子也算是侦察的有效进展了。而且,罗和一位名叫帕特里夏·卡特勒的女子一起住在托宾。她几乎和罗一样迟钝而固执,但比罗好一点儿。她用有限的智商供出了罗固执而愚蠢地想要隐瞒的一些事情,比如去年他们并不在加州等等。然而当鲍比·安德斯告诉她,由于她不是罗的妻子,所以不受证词庇护时,她突然想起之前确实和一个坏蛋打过交道,那人总是神出鬼没的。但是,她却记不住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来过,她也就再没见过他。她说的这些似乎是真的,因为他好像真的和他们是分开行动的。 安德斯认为卡特勒记忆上的残缺倒无关紧要,因为他已经掌握了所需的信息。一个出色的侦探要充分了解人们。村里人都认得罗和特克,尽管没人会去主动了解他们。他们因为经常出现在赫尔曼酒吧而为人所知,还有一些关于他们的谣言,有人说小树林里有个地方专门关着被他们拐走的女子,而帕特里夏·卡特勒对此却一无所知。经过调查,鲍比·安德斯认为这或许就是托尼口中的谋杀拖车,而之后它已至臭名昭著。 至于眼前这为名叫雷伊的人,赫尔曼酒吧里,有人举报说见过这两人,他们身边还跟着另外一个人,紧接着其他人也想起来了。在酒吧众人的通力合作下(因为当地的人们都热爱和平,尊重警察,认为雷伊一伙是带来邪恶的外人),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自己认识这个人,说他叫雷伊·马库斯,来自哈克斯堡特。这就是目前的状况。安德斯中尉立即锁定了调查,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这个该死的名字,他说,当他在哈克斯堡特闲逛时,发现在当地,雷伊·马库斯恶名远扬。常常打零工,现在在机床厂工作,以前总是给人打下手,有时给电工干,有时是水管工。有短期的轻微罪犯记录。非法入侵、械斗、酒吧斗殴。有过一次强奸罪的指控,但受害者销案了。在这里,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雷伊的朋友。 鲍比·安德斯还说,自己曾暗访工厂,窥视过雷伊,他本人和之前的描述,以及抢劫现场出现的那个人都很像。没有指纹,但是我们之前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托尼说:“我很纳闷,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指纹?” 他说:“也许他的手正在你妻子的身上。鬼东西。幸运的是,我们抓获了现在那几人。他看上去面熟吗?” “我需要近距离观察。” “有的是时间。” 鲍比·安德斯掌握了很多细节。他说:“我认为偷车那个案子与雷伊无关。至于罗,倒是嫌疑很大。” “偷车的案子?” “阿贾克斯。那个案子里你认不出特克,尽管他的尸体很容易辨别。” “当时我很紧张。他看上去有点儿不同。” “是啊,是啊。我认为你所说的罗很可能就是在阿贾克斯逃走的那个人。黑色大胡子。我想罗和特克当时打算去旅行,结果被卷了进去,之后,同伙越来越多。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回来呢?因为帕特里夏,还是雷伊?我倒认为雷伊一直都待在这里。” 托尼计算着。这里距离鲍比办公室30英里,距离他们带自己去的小树林有15英里。这些坏蛋在夜间长途跋涉。 吹来一阵风,吹起了内场地的尘土,笼罩着投球手,也落在板凳上。这时,恰好比赛暂停,参赛者正好趁机揉揉眼睛。飘洒在圆顶山上的细雨已消失在山脊背后。头顶上天光正明,山脊另一端则乌云密布。 第17局,19号球员马库斯上场,位于右场。有人朝他大喊,他报以微笑。他迈着舞步,像跳草裙舞般扭着屁股。帽檐下,露出了他黝黑而窄小的脸。 迎面飞过来一只球,他懒得去阻挡,结果让击球员再次得分。有人发出了嘘声。马库斯竖起了中指,嘘声更响了。他拦下一个慢球,有人欢呼起来。在拦下第九个球之后,他站在击球手的位置等着罚球。鲍比·安德斯说:“我们去捕手那边。那里看得更清楚。” 他们挤过一小群人,来到捕手后面场地里。他们看着19号球员扭动双腿,在地上又踢又蹭,挥着拍子,将其指向投手。他们还能看到他的牙齿和双眼,以及通红脸庞上的小白点。你可能会说,是块打球的料子。他拿起球,连击三下,结果什么都没击中,期间,他三次向裁判嘟囔着什么。托尼·海斯廷斯尽力想捕捉他脸上的表情。马库斯回到板凳上,冲着看台的某人大声叫着。他手握球棒站在那里。在全场突然出现的声音间隔中,他的叫声传了出来:“他妈的,混蛋。” 托尼·海斯廷斯在捕手后面注视着他。他坐在凳子上,用一柄长柄勺舀出桶里的水,喝了个痛快。然后他脱下帽子,用胳膊蹭了蹭头,他的高额头一览无余。 托尼说:“看着像他。” “你确定?” “我想再好好看看。” “不着急。” 比赛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开,球迷融入球员,继而分开。托尼·海斯廷斯跟着鲍比·安德斯来到雪佛兰队。鲍比·安德斯拿着一只棒球,走到雪佛兰投手跟前。 “卡兹明斯基先生,请你帮我儿子在这个球上签个名,好吗?” 卡兹明斯基是个年轻的大个子。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大笑道:“哇哦,非常乐意。”托尼看着身旁的雷伊。他独自站在那里,迷茫地望着远方的路,他的手套垂在一侧,帽子握在手里。他在咀嚼着什么,喉结上下滚动,看上去似乎不知该做什么。他在那儿站了很久,托尼一直盯着他看。他转过身,托尼得以直视他的脸,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托尼心下一惊,雷伊却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看着围着卡兹明斯基的那群人,朝地上啐了一口,转身离开了,独自朝公路慢慢走去。 “怎样?” 托尼·海斯廷斯说:“就是他。” 七 与雷伊如此近距离,让苏珊倍感兴奋。托尼和弗朗西斯卡谈及死刑时,苏珊几乎失掉了警觉性。关于复仇,她的答案很简单:谁伤害我的孩子,我就杀了谁。把我抓进监狱也无妨。追踪雷伊正是她所期待的,这令她激动。她希望不要被自己不认同的思想意识所控制。 夜行动物 18 他们亲眼看着雷伊·马库斯上了停在三垒处的一辆车里。那是一辆绿色的庞迪克,很脏,车龄15年。鲍比·安德斯说:“我们看看他要去哪里。” 托尼·海斯廷斯的车就停在附近,他们上了车。安德斯说:“我来开吧。”他们拐进主干道时遭遇堵车,雷伊的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他们跟着他来到哈克斯堡特,中间隔着两辆车。雷伊在一家卖酒的商店前停了下来,出来时手里提着半打酒。他们停在原地,目送他又向前开了两个街区,然后右转。“他打算回家。”鲍比·安德斯说,“我们走。” 他们跟踪雷伊来到了一条窄街上,雷伊把车停在一个消防栓旁边。这条单行道的一侧停满了车。19号球员拎着他的酒和棒球手套,走在左侧人行道上。街道边是一排小小的白色住宅。安德斯开车跟着他,中间停着几辆车。他从窗户探出头:“嘿,雷伊。” 雷伊看看他。 “你要去哪儿?” 他停下来,一语不发。 “怎么样?” 他站几辆车之间,盯着安德斯。 “过来,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去你的。”他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嘿,看着我。别逼我过去逮你。” 那人再次停了下来。“你他妈到底是谁?” 鲍比·安德斯举起一个塑料手提箱和一张纸。另一只手伸进了外套里。 雷伊从远处瞟着安德斯举着的那张东西。他望了望四周,双脚交换重心,问:“这是什么?” “过来看。” 他慢慢绕过横在中间的那些车辆,来到安德斯的车窗前,弯下腰看了看。他重新打量着戴着墨镜的安德斯,打量着帽檐下那张严肃的脸。托尼·海斯廷斯近距离端详雷伊,他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 “这是什么?” “几个问题。仅此而已。上车,坐后面。” “凭什么?我什么都没干。” “没说你干了什么。” “就在这里问吧。”雷伊说。 “上车。好吗?” 他耸了耸肩膀,似乎是为了让安德斯满意。“好,好!”他打开车的后门。鲍比·安德斯从车里出来,和雷伊一起坐到了后座。 “你开车。”安德斯对托尼说。 安德斯坐在后座,指挥托尼开到了街尾。 “雷伊,你家住哪儿?”他问。 “就在这儿。”雷伊说,边说边看着一所白色的房子,两扇门,门廊上挂着两个邮箱。汽车开过时,雷伊抻着他的长脖子看着这所房子。突然间,托尼有点儿可怜他。 “就几个问题,帮帮我们。”安德斯说,“托尼,向右拐。” 他们在哈克斯堡特行驶了大约两三个街区,然后回到了山谷主干道上。在那里,路标标明此地距托宾10英里,距熊谷15英里,距格兰德中心25英里。 “雷伊,你自己住?” “关你什么事?” “别在意。” “我和别人一起住。” “我知道,你和一个女的同居。”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 “结婚了?” “妈的。” 鲍比·安德斯大笑起来。托尼在开车,因而看不到雷伊的脸。他依稀感觉到后座那宽大的白色棒球衫。他能看到的只是后视镜里映出的雷伊的棒球帽。他产生了一种丑恶的自责:这名男子,右场替补球员,被捕、受折磨,而这正是因为我。 “我告诉你原因吧。我们逮捕了你在格兰德中心的一位朋友,或许你能帮帮我们了解他。” 雷伊没有说话。 “他叫罗·贝茨,被捕了,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事实上,我们抓住了你的两位朋友,其中一位已经死了。斯蒂文·亚当斯,你认识他的。” “没听说过这两个人。” “这就怪了。”鲍比·安德斯说,“你确定从来没听说过贝茨?” “我从来不认识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 “或许你认识他,只不过他用了别的名字。想想。至少你听说了他为什么被捕吧。” “没,为什么这么说?” “你听说过熊谷商场发生的那次抢劫吗?你肯定听说过,有个人被杀死了。”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我都没听说过。” “我已经说过,这就怪了。很多人都说你和那两个人是好朋友。” “什么人?” “就那些人。你知道托宾有个叫赫尔曼的地方吧?” 长时间的停顿,然后雷伊说:“知道。” “你知道?好。你常去那儿混吗?” “谈不上经常,有时候会去。” “你在那里认识了什么人吗?” “但这并不表示我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那儿有人说你与罗和特克经常一起出现在赫尔曼。你怎么说?” 又是一阵沉默,雷伊说:“你是问我,他们是什么人吗?” “你想让我相信你不知道他们是谁吗?” 雷伊没有吭声。车内一片沉默,只有微风拂过车窗的声音,眼前笔直的公路穿过山谷间葱绿的田野,两侧是陡峭的山脊。载着雷伊驶向托宾,然后是熊谷。托尼·海斯廷斯一定无法淡忘内心的仇恨,这个人萦绕在他心头已经快一年了。 雷伊说:“你们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目前只是问几个问题。” “我什么都没干。” “我也没说你干了什么。”话语迅速被沉默所掩盖。下面一个问题托尼几乎没有听清:“你说你没干什么,那你原本打算干什么?” “什……什么?你是想给我设套,还是怎样?” 鲍比·安德斯又笑了。“雷伊,我会给你设什么套?假如你什么都没干,我又能给你设什么套?” “真蠢。” “什么?” “你问的都是些愚蠢的问题。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问吧,继续。” “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你朋友卷入的那次抢劫了解多少。我是说,如果你听到什么风声,或知道些什么。除非你否认他们是你的朋友,也许你知道他们别的名字。雷伊,你觉得呢?” 托尼·海斯廷斯听着,很希望在安德斯的问题中听出什么不足,但是现在的情形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看着眼前这个身着棒球衫,曾在人群面前扭动着屁股的右场球员,心里却在努力回忆自己在森林里见到的那个人。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你确实认识他们?” “如果你说的是赫尔曼酒吧里的那些人,那么我认识。不熟。” “不一样的名字。” “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的,现在我们可以确定了,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你凭什么说我是骗子,他妈的。” “不说这个了。我发现你很不愿意讲真话。你不可能不认识罗和特克。很多人都认识他们,只不过没有参与那次抢劫。只有一位朋友参与了。” 雷伊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反正不是我。” “没什么传言吗?什么都没有?” 没有回答。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鲍比·安德斯说。 “嗯?” “有人告诉我,你就是参与那次抢劫的第三个人。” “我以为你会说不是我呢。” 雷伊的回答让托尼吃了一惊,他很同情他。他努力想回忆起什么。比如:先生,你的妻子想见你。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不是吗?我从没说过他就是你,也没说过不是。” “嘿,”雷伊说,“你是在质问我吗?” “嗯,是的。我正是在质问你,不是吗?” “你没有告诉我我的权利。” “雷伊,你很清楚你的权利。” “你应该亲自告诉我。” “我告诉过你你的权利,对吧,托尼?” 是吗?安德斯期待托尼能很好地配合他,于是突然向他发问。 “天哪,这不合法。” “雷伊,你之前知道那些权利,而且记得很牢。你还想让我重复吗?” “这不合法。我应该有权请律师的。” “雷伊,我只是随便问你一些问题,你在协助我办案。我还没指控你什么罪名呢。假如你想请律师,我们必须把你带到格兰德中心,指控你点儿什么。” “看样子我们怎么都得去趟格兰德中心了。” “眼下我们只是随便兜兜风。如果你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还要请律师?” “确实,我什么都没干。” “等到了格兰德中心,我会给你请位律师的。” “可你刚刚说我们不去那儿。” “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你一直在提权利。” 不久前还是那个把车停在路边,硬是将劳拉和海伦塞进拖车,用锤子敲碎了她的头的暴徒,现在却在这一连串戏谑而又残忍的猫鼠游戏中败下阵来,真可怜。托尼·海斯廷斯试图重现他的罪行,想再次触及他邪恶的一面。 “拜托,伙计,你不用带我去格兰德中心。我现在不就在回答你的提问嘛。” “这我可说不好。似乎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对那次抢劫了解到多少新信息,还是之前知道的那些。” “确实是个谜,对吧?” “雷伊,说真的,我觉得这并不算是个大难题。真的,我已经掌握了大多数的事实。实话说,我还想问你其他一些问题。你认不认得这辆车?” “哪辆?” “这个,我们现在坐着的这辆。” 托尼·海斯廷斯突然感觉脊梁骨一阵寒战。是他那丑恶的自责再次发作,是他让这个人走到这一步,现在他要去面对自己本来不需要面对的一切。这种自责源自此人的可悲,还是由于猫正因为一步一步接近猎物而欢呼。或者,二者皆有。 “这辆车?我为什么要认识这辆车?” “你不觉得它眼熟吗?它不会让你想起来什么吗?它没有载过你回家?” “当然没有,伙计。怎么会呢?它也许带我去过什么地方,可是他妈的除非我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地方。”玩笑,人渣,托尼心中默念。停止你的同情。 “你不记得开过这辆车吗?” “什么?这是我的车吗?我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车。”很明显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司机呢?记得吗?” “什么?” “我朋友托尼,开车的这位。你记得他吗?” “我看不到他的脸。让他转过来。” “托尼,先停车。” 托尼·海斯廷斯减速,靠着路肩停在了一条长长的直行道上。他感受到心脏强烈的跳动,伴随着无所不在的惊人的恐惧,以及其他什么东西。这项对他已经遗忘的过往的考验竟是如此骇人。 “转过来,让他看看你。” 一辆卡车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狂风,震动了他们所在的那辆车。托尼转过身来,看到雷伊套着柔软的白色棒球衫,前胸印着雪佛兰,他的脸藏在帽檐下。雷伊看着他,嘴巴很小,牙齿很大。这是他记忆中的东西,但又不完全是这样。 “这个人是谁?”雷伊问。 “你不记得他?” “真不记得。” 雷伊的嘴不停地嚼着什么,下巴却不怎么动,一面盯着托尼,很警惕,却认不出眼前的人。托尼看清了一切,那双凸出的眼睛,眼角红色的小肉团,眼球上浅浅的红血丝,还有鼻子,鼻孔以及鼻毛,两颗扭曲的硕大门牙,其中一颗格外凸出,有些缺损——他看着雷伊,等着他的回应。 “你还记得他吗,托尼?” “记得。” “帮他回忆一下。” “我记得你。”托尼说。 “告诉他你们在哪儿见过。” “去年夏天,州际公路,熊谷出口附近。” 雷伊看着托尼,瞪着双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告诉他,你记得他干了什么。” 托尼看着雷伊的双眼,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开口。他试了试。“你杀死了我的妻子和女儿。”他意识到自己嗓音中的颤抖,仿佛他在说谎。 他看到雷伊瞪大了双眼,嘴巴停止了咀嚼,但仅此而已。“你疯了吧,我从来没杀过任何人。” “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 “你和你州际公路上的那些兄弟,硬是把我们挤下了公路。”托尼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刺耳,似乎因为被胁迫说出这些话而声音发颤。 “告诉他那几个人是谁。” “罗和特克。” “想起来了吗,雷伊?还记得你们当时在州际公路的瞎折腾吗,将其他的汽车遛着玩?” 雷伊声音非常柔和。“真是个疯子。” “你们逼着我们停车,我们有一个车胎憋了。罗和特克给我们修理轮胎。然后你和特克上了我的车,车里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你们逼我坐罗的车。” “后来呢,托尼?” “罗将我带到小树林,把我撵下车。我不得不步行出去。”托尼想着此人羞辱自己开心的样子。在他那恶毒的假面具之后,他是否因为再次听我讲述整个过程而觉得享受? 托尼声音逐渐变得铿锵有力,讲述着当时发生的一切,羞辱转化为报复的快感。“然后,你开车返回小树林。你叫我,想骗我上当。你开车来到罗丢下我的地方。等再次你出来后,竟然打算用我的车撞死我。” “雷伊,你当时为什么要回去呢?” “你疯了。” “告诉他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什么,托尼。” “你说吧。” “需要吗?雷伊,你知道的,不是吗?” “你疯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妻子和女儿的尸体。你开车把她们送回小树林,并丢在那里。” 两具白色的尸体,两个被包成茧一样的东西,脑海中景象的重现突然引发了旧日的悲痛,托尼·海斯廷斯的泪水夺目而出,雷伊也看到了。托尼注意到,自己的讲述肯定唤起了那具冰冷面具背后的欢愉。他从雷伊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尽管只有一丝,但是足以令人察觉,和去年夏天的一模一样,充满了鄙夷和嗜虐成性——这足以激发托尼内心早已忘却的愤怒,将他对雷伊的同情驱散殆尽。很快,那副面具又回来了,但是为时已晚。 “就是你,”托尼说,“我认识你。” “雷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疯了。” “好吧,我们去格兰德中心。我要起诉你。” “伙计,你这是在犯错。” “雷伊,我不这么想。” 托尼·海斯廷斯在开车去格兰德中心的路上,再也没回过头去。他紧咬嘴唇,这是他儿时的习惯,能帮助他集中注意力。他内心交织着愤怒与喜悦,他开得飞快。 八 苏珊·莫罗继续阅读,没有停顿,她很高兴看到雷伊被捕,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感觉很好,分外享受这种虚构的愤怒感。 夜行动物 19 想着雷伊。那个人的确被关押在街道对面的小牢房里。托尼·海斯廷斯想到这一点,在冰冷的汽车旅馆里久久无法入睡,雷伊那张邪恶的笑容背后的话语在脑海中盘旋。它们冲了出来: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逼我们和你的娘儿们们一起开车离开的家伙。就好像你给不了她们比这更好的照顾了。 早上,他返回警察局,和鲍比·安德斯一起在餐厅吃了早饭。安德斯的双眼有些充血,脸上深深的褶皱将嘴巴周围的皮肤拽得紧紧的,双眼和鼻子写满了愤怒和沮丧。他端盘子时简直像个老头,还有些跛,托尼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皮肤黯淡无光。 “他妈的。”他说。 “什么?” “我是说他妈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这个。” 他身体前倾,把炒鸡蛋塞了满嘴,都快溢出来了。等到他喝完第三杯咖啡,他靠向身后的塑料椅子。 “现在,”他说,“我想带着你的那位朋友雷伊做一些回忆训练。我想让你也一起去。” “去哪儿?” “去熊谷的观光旅游景点。” 他有些恐惧。“你需要我帮忙吗?” “是的。” “帮你干什么?” “你去或许对他有好处。” 托尼·海斯廷斯猜到鲍比·安德斯或许还有其他目的,但是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 看守佩戴着手枪和口哨,用钥匙打开了外层的铁门和单间的门,把雷伊·马库斯带了出来。只见他身穿绿色的监狱迷彩服,没戴帽子,棒球衫早已不见踪影。他前额光秃秃的,这一点托尼还记得。 “又是你。”他说。 “我们带你出去转转。” 他们来到外形庞大的三色警车跟前,车顶安着警灯,两侧各喷绘着一个盾形徽章。托尼认识的乔治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他自己坐在乔治旁边,而鲍比和雷伊则坐在了后座。 “我们要去哪儿呢?” “四处看看。” 雷伊看着托尼。“他为什么也来了?” “他对这个案子感兴趣。” “我不想让他来。你不能带他来。” “怎么了,雷伊?我想带谁来就能带谁来。” “你不能带他来。他对我有偏见,还说谎。” “不好意思,雷伊。这个你左右不了。” “这样的话,你的案子就打不赢了。” “这不对你更有利吗,雷伊?” 乔治开车来到了山谷主干道上,又来到了他们昨天走过的地方。安德斯开口了:“雷伊,说到权利,我想让你知道我在这辆车里安了录音磁带。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它就已经录下来了。” “棒极了。” “我们要去一些你可能还记得的地方。你可以帮帮我们,告诉我这些地方的名称。假如你不记得了,托尼可以代劳。” 托尼靠在前座的椅背上,看着身后的雷伊和鲍比。雷伊像学校老师一样把舌头弄得啧啧响,并摇头示意这是多么的不道德。 “如果你觉得我会告诉你杀害他妻子和兄弟的人是谁,那你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兄弟,雷伊?” “管他什么人。” “女儿,雷伊,应该是女儿。你怎么能将女儿和兄弟搞混呢?” “见鬼,我怎么知道到底是什么?” “雷伊,这样做可没有你自以为的那么明智。事实上,愚蠢透顶,我替你害臊。哦,这差不多可以算是认罪了。” 雷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看了看四周。“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算是认罪?你是什么意思?” “愚蠢,雷伊。你假装又呆又傻,这种做法相当愚蠢。” 雷伊移开了目光,看着窗外,一脸的怒气。 “你他妈的很清楚受害者是妻子和女儿。你不用在场都可以知道。” 依然望着窗外。“我从来都没注意过。我不怎么看报纸。” “雷伊,你并不需要读报。托尼昨天已经告诉你了。” “我也没注意听他说话。” “昨晚我们的交谈中,我至少提到不下20次女儿。” “行了,行了,女儿。你以为我是白痴啊?” “雷伊,冷静一下。我们不是为了抓你的把柄。” “鬼才信呢。” “如果你说实话,咱俩都会好过一些。” “我告诉你的就是事实。” “雷伊,我说的是咱俩,包括你。只要你肯合作,我们就会尽量优待你。” “多优待呢?” “比你不讲真话要面临的好得多的条件。” “我已经告诉你凶手不可能是我的原因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你对这个谎言执迷不悟吗?” “天哪,假如这是事实,怎么能说我是执迷不悟呢?” “告诉托尼。你希望他相信你的话吗?” “他信不信的关我屁事。” “关我的事,雷伊。他认为你谋杀了他的妻女。告诉他,你之前说当晚你在干什么。” “你来告诉他。” “我忘了。我已经忘记你说什么了。” “你这个混蛋。” “雷伊,再给我讲一遍。我可以录进磁带里。或许能帮我回忆起来。” “我告诉过你了,你录到另一张磁带上了。当时我和丽拉在一起,整个晚上,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们看了电视,勇士队以6比4击败了道奇队。他妈的,不信你查查。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上床风流了。问问丽拉。你问过她没有?” “这个你不用担心。” “你最好问问她。这是你的职责。你不问的话对我不公平。” “我已经说过不用你担心了,雷伊。” 他们右转弯,只见一条黑色的小路延伸进树林,从这里开始上坡,道路蜿蜒曲折。托尼还记得这条路,接连转弯,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雷伊,我对你的辩词有一个疑问。你说的是哪天晚上?” “我说过了,7月19号。假如你不相信我,可以去查查那晚的棒球比赛得分。” “你敢肯定不是20号或者21号吗?” “我知道是哪一天。”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26号晚上你在哪儿?去年的7月26号。” 雷伊有些迷惑。“你在问什么?不是那天晚上。” “我知道不是。我只是想问你,那天晚上你在哪儿。” “见鬼,都过了一年了,伙计。” “好,假如你不记得26号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能想起19号晚上的事呢?” 不安。视线模糊,惊慌。他想起了什么。“那天可能是我妈妈的生日。” “雷伊,真是你妈妈的生日?我们同样可以核实,你知道的。” 迟疑。“我是说可能是,意思是有可能。是也无妨。不过,应该不是。”他又想了想。“那件事见报了,所以我记得。” “你必须向我解释一下。” “我是说,我们是在第二天的早报上看到的这个消息。丽拉和我,我们俩读到这个人的家人是如何被杀害的。我们当时还觉得很有趣,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做那些事的同时——看球赛,接着我们上床。”突然,雷伊看向托尼:“你失去了亲人我感到很难过,老兄,很遗憾。但是我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请相信我。” “事发第二天的早报吗,雷伊?” 他想了想。“再后面一天的早报。” 他们开车经过白色的教堂。过了一会儿,汽车快速绕过一个弯,便看到了停在沟渠上面树林里的旅行拖车。眼前的情景似乎震荡着托尼的胸口,也提醒他看向雷伊。雷伊只是瞥了那边一眼。可以看出,他似看非看,假装没有注意到旅行拖车,之后,他神色又渐渐稳定下来。雷伊肯定在想,你们自以为很聪明的家伙,甚至连事故地点都不知道。托尼看看鲍比·安德斯,发现后者正直视雷伊的双眼。 他们开到另一条下山的路上,正是那天晚上托尼耻辱的起点,也是在这儿被迫开车驶入小树林。起初,这条路看上去比托尼记忆中的宽了不少,随后却显得比记忆中的更窄更荒凉。道路中央高草荒芜,绿色的灌木丛向车道倾倒,剐蹭着汽车。汽车在巨石、树木和沟渠附近急速转弯。此地印刻在托尼脑中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很难相信他只来过这里两次。从那以后,树叶飘尽,树干干枯;积雪覆盖了山顶的树林;直到翠绿再现生机,灌木、树丛、参天大树。一切的绿色都是新鲜的,一种与他当时跋涉其间,以及事后的印象截然不同的生机。却勾起了托尼内心极度的悲痛,勾起了他所有忘怀和丢弃在时间中的东西,勾起了他伪装冷漠的屈辱和自锁空屋中的愚蠢的逃避。 他听到后座传来这样的声音,假装的迟钝:“这是什么地方?”他还记得飘荡在小树林里同样专横的嗓音:先生,你的妻子想要见你。他看着那张望着窗外树木的面孔,死死地盯着它,想逼迫那双眼睛与自己对视。看着我。他意识到鲍比·安德斯并没盯着雷伊,他正看着自己,脸上有一个轻轻的微笑,或者微有笑意。 托尼说话了,并非安德斯。“你知道这个地方。” 现在雷伊终于望向他,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上帝保佑,我真的不知道。”这次终于不再故意佯装迟钝。毫无疑问,声音中带着讥讽,目光中也不再刻意流露出愚蠢或者迷惑。托尼·海斯廷斯一直盯着他的敌人,时间仿佛停滞了。他无需猜测雷伊在想什么,话语本身说明了一切:伙计,这是干什么?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就范?嘿,老兄,你和你的条子,你们不过是在给自己挖坑,因为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单凭你们没有证据支持的一面之词,你们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 他们开到了路的尽头。新草早已掩盖了警车曾经留下的车辙。托尼发现之前灌木丛上的大洞已经不复存在了。安德斯问:“想出去走走吗,托尼?” 好的。他走向灌木丛,还记得当时所见。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恐惧突然袭来,他害怕自己真能找到某件属于妻子和女儿、当时被警察忽视了的东西,将它们遗弃了一整个冬天。这种可能性令他畏惧,他以为自己会可以停下来,但他并没有。他站在灌木丛前,意识到自己事实上并不知道确切的事发地点。鲍比·安德斯拽住他的胳膊肘。他的眼睛湿润了。 托尼·海斯廷斯走近窗前,看着车内的雷伊。“我想知道,”他说,“当你把她们带过来时,你已经在车里杀了她们,还是你在这里害死她们的?” “朋友,我可谁都没害死。”声音柔和,带着嘲讽。 “跟我们没什么可说的,雷伊?”安德斯问。 “我跟你们说了,你们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托尼·海斯廷斯可不这么认为。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利,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它为所欲为。他们倒车离开了那个地方。回到公路上以后,托尼指着那个沟渠,说:“你当时就想在这里把我撞死。” 现在,雷伊一直咧着嘴笑,托尼看在眼里,安德斯却没有注意。如果你不懂得让路,我当然要撞你。你现在还在这里干吗?我以为你准备去缅因州避暑呢。 他们再次爬上山路,从山脊的另一侧开下来。乔治在一个弯道停下了车,正停着旅行拖车的沙地上。 “又怎么了?”雷伊说。 “敢朝里面看看吗?”鲍比·安德斯问。 “看什么?” “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都向那儿走去,只有托尼意外地独自拖在后面。乔治拽着雷伊的一只胳膊。鲍比·安德斯用钥匙打开了门。托尼吓了一跳,他即将面对无数遍构想过的景象,但他却还没做好准备。他必须进去吗?鲍比·安德斯打开了里面的灯,灯光吸引着托尼。在他想象中,墙上应该挂着皱皱的印花布,与窗口的窗帘相衬,他却只看见光光的灰色墙壁。门口立着一个小炉子,还有一张装着黄铜床柱的床,指纹肯定就留在这些柱子上面,还有一个塞满了报纸的垃圾筒。 “你就在这张床上强奸了她们母女吧,我猜。”鲍比·安德斯说。 “我从来没强奸过任何人。” “说吧,雷伊。我们手头有你的案底。” “他妈的,指控已经撤销了。我从未强奸过任何人。” 托尼站在雷伊面前,挨着床。他惊异于床的窄小,像个装着床柱的婴儿床。雷伊的影子比他自己的短一点儿。“雷伊,我想知道,”他说,“你究竟对她们做了什么。”他的话掷地有声,像被蒸汽推动一般,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伙计,这你得问别人。” “我想知道她们最后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劳拉说了什么,海伦又说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只能问你。” 他紧紧盯着雷伊的脸,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硕大的牙齿,嘲讽似的笑容。问这个干吗,伙计。那是我和她们之间的秘密。当时你在徒步旅行呢。如果你都不知道该怎么从树林里走出来,那么这也不关你的事,伙计。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她们的。我想知道她们是否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想知道一切,见鬼。” 伙计,你不会想知道这些的。像你这种在厌恶暴力和打斗的环境中长大的人,听了这些会觉得恶心的。 “她们吃了哪些苦头,雷伊。我想知道她们是否疼痛。我想知道她们的感受。” 你现在不想知道那些的,你知道你不想。 “告诉我,你这个混蛋。” “先生,你是不是疯了。”雷伊·马库斯说。他说“先生”。伙计,妈的,你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以为你和她们已经玩完了呢。 雷伊的眼睛继续说着。我跟你说过她想见你。要是我们叫你的时候你出来就好了。如果你连那个都满足不了她们,见鬼,我还觉得是帮了你大忙呢。 眼前的这张脸,尖尖的下巴像被划了一道口子的棒球,畸形的牙齿,不怀好意的一瞥。那样做,托尼的思维飞转,如果他能,是的,他能,趁他们没拦着他,用尽全力,那样做。鲍比·安德斯拽住托尼的双臂,把他拉了回来。“冷静一下,冷静。”乔治掏出了抢,雷伊仰面朝天,躺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血从雷伊的脸上涌了出来,嘴巴被打爆。只是一秒钟,雷伊从地板上猛地蹿起来,向前扑过来。乔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反剪在他身后,紧紧扣住。鲍比·安德斯跳到两人之间,手铐“咔哒”一响。雷伊用手捂着嘴,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冲着托尼大喊:“你等着被起诉吧!” “他说什么?” “他说你会被起诉。不要担心。他一时半会儿起诉不了任何人。” “你们都会受到起诉的。” “雷伊,你太不明智了。看看你打算逃跑的下场吧。” “我,逃跑?妈的,你们!” 乔治将雷伊和自己铐在一起,安德斯拍拍后者肩膀。“没事的,雷伊。我们会给你找个牙医的。你留着他的牙齿了吗,乔治?”说着,他递给雷伊一块手帕。 他们回到车里。“我来开吧。”安德斯说。由于被铐在一起,乔治和雷伊坐在后座。托尼还是坐在前排。鲍比·安德斯看着他,托尼泪光闪闪。 “干得好。”安德斯说,“我不知道你打算揍他。” 托尼海斯廷斯不记得曾经打过任何人,他感觉非常不错。内心狂乱而激动,充满了正义的愤怒。 苏珊·莫罗一拳抡在雷伊·马库斯的脸上,将他打倒在火炉旁。呼。 她放下手中的手稿。今晚应该到此为止了,尽管现在停止阅读显得过于残忍。阅读规则和生活规律发生了冲突,引发了又一次痛苦的中断,仿佛经历离婚。像苏珊那样身负重任的主妇,不可能通宵阅读。如果结尾时你必须停下,那么,你同样可以停在这里。 在苏珊阅读的过程中,多萝西和亚瑟结束了约会,结伴而归。他们举止得当,严守回家的时间。他们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看电视。楼上紧闭的门背后不时传来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将爱与死亡同等对待。 苏珊走向浴室,因雷伊受到重重一击而无比兴奋,不管她的兴奋是否不同于托尼的兴奋。不久之前,她曾勃然大怒,并十分享受这种愤怒,为什么?她的怒火因谁而起?没人?苏珊喜爱所有人,她全身心地关注每个人。 她回想起来:我们要搬到华盛顿去,是吗?这个问题被掩藏了起来,像一只被裹在茧内的昆虫,紧紧被缠裹在她阅读的思绪中。它很快就会浮现,到时候她仍然需要面对这个问题。 她该不该打断多萝西和亚瑟呢?她内心涌上一种冲动,想责备这两个年轻人,不应该把青春葬送在看电视上,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电视、搬去华盛顿、痛揍雷伊,这三件事不停在她脑海中交织着,她似乎想砸碎电视机泄恨。于是,她开始想象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质问她,多萝西整天沉溺于电视和苏珊自己整天啃一本书,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玛莎和杰弗里这两个小宠物看到主人呆立在那里,似乎很纳闷。苏珊多么希望自己不需要向世人证明,正是这种阅读能力,才使得她作为一个文明人而存在。 往事·背叛 一 醒来。晨雾,空荡荡的广场,窗户,将潜意识关在背后地板上的活板门下。头脑中空得容不下任何思绪,明快又简单,告诉苏珊:早上好,苏珊,今天星期几,几点钟了,赶紧穿戴整齐,开展今日的计划。 这时的苏珊头脑清晰而富有条理。不过,再过一会儿,远远逝去的世界便开始熠熠发光,一如窗上霜花结成的线条,将所有一切又重新联系了起来。爱德华、托尼,以及苏珊的万千思绪,便会接踵而至,一如从前般交替纠结。这种炫目的光亮渐渐隐去,彼此间的差异显现出来,于是苏珊又成了读者,爱德华还是作者。然而,她保留了作为作家苏珊的好奇的视角,仿佛两种身份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种有趣的念头足以让苏珊吃完早饭后仍留在厨房,一手拿着一个盘子,努力想用理智弄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她观察着自己,看着那些文字,还一直在自言自语。这就能让她成为一名作家吗? 她思考着。假如说写作就是将思绪诉诸文字,那么每个人都在写作。分别在于,她准备说出来的文字并不是写作,而是演讲。而不为演讲而产生的文字,则叫幻想。如果苏珊真是一位作家,那她写的文字既不是为了演说,也不是为了幻想,而恰恰是现在这种文字:她爱归纳的习惯、制定规则、规定,以及对事物进行描述的方式。她一直在这样做,将自己的思绪转化为文字,以备后用。她在进行另外一种归纳:即创作文字,以备后期的写作。 苏珊保持着适度的写作热情:信件、断断续续的日记,以及对父母的回忆录。有时还给编辑投稿讨论女性的权利。毫无疑问,曾有一度她的渴望不仅如此,作曲家、滑冰运动员、高级法院法官,等等。她后来放弃了这些渴望,而且毫无遗憾,就好比她放弃的并不是写作,而是其他什么并不重要的事情。 她需要区分自己拒绝成为的那种作家和自己一直都是的那类作家。当然,她所拒绝的并不是写作,而是下一步,宣传:为了吸引他人阅读而改编和公开展示——整个这一过程可以概括为一个词,出版。天空明亮却乌云密布,昭示着一场降雪即将来临,她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在想这也太糟糕了,因为放弃出版,而放弃了创作对话的机会,同时放弃了通过他人的文字去了解自己语言对世界造成的影响。而一想到爱德华(是他引发了这一切),她就浮现出糟糕的虚荣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头脑与他的一样优秀,如果她经年累月地锻炼写作能力,那么她也完全有可能创作出同样了不起的小说。 那么,她为什么不去写作呢?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存在。什么?丈夫、孩子、还是在大学教授大一学生的英语?苏珊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出版过程中的某些东西让她微微有些反感。旧日的岁月中,她见识过爱德华的艰辛,自己在试图写作时也深有体会。似乎那种为了让他人阅读而进行的写作缺乏诚信,这种弄虚作假的手法让她难以忍受。这种撒谎的感觉很不自在。当时,这种感觉就开始影响她,至今仍影响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作品,比如,信件和圣诞节卡片。不管她是否开口,这种感觉都无处不在。 他人的存在——这是原因。他人,即读者,玷污了她的作品。读者的偏见、品味、差异,都像好莱坞的制片人或者市场调研人员那样控制着她作品的内容。然而,她内心未被发表的作品和她可以用来表达的语句之间也并不匹配。语句总更加简化。倘若不这样做,就会杂乱纠缠,致使她身陷晦涩的泥淖中无法自拔。她像绘画般通过削减、夸张、扭曲和遮掩来创作出清晰的语句。这赋予了她一种清晰或说是有深度的错觉,从而让她相比事实更倾向这种句子,久而久之也就忘记了这并非事实。 写作内在的欺骗性也会腐蚀人们的记忆。苏珊将她的回忆变为一段叙述。但是,叙述并不会像记忆那样一闪而过,它将跨越各个时期的记忆片段建筑成一个体系,从而储存以后更多的片段。它将回忆转化为文本,节省人们挖掘和探索的气力。令人怀念的爱德华就是这样一个文本,以及早年的阿诺德和他们的婚姻,在多年之前已经被写就。回首那些陈旧的作品,苏珊忍不住地开始重新书写,她使尽全身解数,想要尽可能还原栩栩如生的记忆,因为老套的叙事方式早已行将就木。 二 苏珊从一开始答应阅读爱德华这本书的时候就应该料到它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影响。她本应该预见到这本书会将他活生生地带入她的生活,就好像期间并不存在二十多年流逝的时光。随之而来的还有离婚、年轻的阿诺德,以及其他许多苏珊宁愿不去考虑的问题。但是,她当时能否预料到这种掺杂着警觉的兴奋呢?她无法理解这种警觉,因为它仿佛是一种无稽之谈。她在想,除了爱德华的重现,这个故事本身,托尼的案件,是否在隐隐约约影响着她。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一种威胁,但是她既不知道是怎样的威胁,也不知道源自什么地方。她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尽力想通过搜寻记忆将它找到。 情况如下:当时苏珊和爱德华还是夫妻,爱德华正疯狂沉迷于写作。其时,阿诺德和莎琳娜也刚好新婚,而莎琳娜正迷恋餐刀。苏珊重写回忆的问题在于,如何能从以前的婚姻状况过渡到当前。 六间公寓房间,两间一层,分布在楼梯两侧。苏珊和爱德华住在2B,阿诺德和莎琳娜住在3A。公寓楼的后面是一个草坪,四周围着篱笆,还有一棵树,两张野炊桌子。那是一场野餐会,桌上摆着汉堡,炭火烤架上的锅里煮着玉米。苏珊和爱德华以前从来没见过阿诺德和莎琳娜。当时阿诺德是一名热忱的青年实习医生,经常连夜工作,不过那天刚好有空。莎琳娜是阿诺德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海蓝色的眼睛上贴着长长的假睫毛,雪白的肌肤,笑声响亮,光芒四射,嗓音柔和甜美。她和众人打情骂俏,男人、女人,甚至小孩,像是猫群中美艳的公主,时刻都在向外界放电。另一方面,阿诺德魁梧、笨拙,神情焦虑,总是围着莎琳娜转,给她送各种食物,汉堡、可乐、棉花糖。听到爱德华吹嘘说要从法律学校辍学,去当一名作家,阿诺德非常敬佩,同时有些迷惑不解。他用一种暧昧而愉悦的方式盯着苏珊。他留着一头灰色的短卷发,T恤,壮实的胳膊上长满了灰色的汗毛,眉毛也是灰色的。他在医院的急诊室工作,经常被自己的日常工作中遇到的事情所震撼,给别人讲述时也带着吃惊的语气。莎琳娜则像个美丽而邪恶的小巫女,她在逗孩子们玩,阿诺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次之后,他们几个人经常在楼梯上碰到,阿诺德和苏珊、爱德华,除了莎琳娜。苏珊没再见过莎琳娜,尽管有时她会听到楼上传来女高音的歌声。 10月份,莎琳娜住院了。10月中旬,爱德华和他的打字员一起去小树林待着了。这就方便了:一个妻子和一个丈夫的缺席,使剩下的两人很容易熟识。然而,两个人并没有考虑过对方,而阿诺德当时更棘手的问题是马上把莎琳娜身边的各种餐刀都收走。一个周日的下午。苏珊独自一个人在观看橄榄球比赛,承认这一点有些尴尬,因为苏珊从不看球赛,但是她当时无法集中注意力去阅读,熨了一会儿衣服后,刚好换到那个台,苏珊就看到有人触地得分了。于是,她接着看下去,心里想的不是爱德华,而是杰克。以前,杰克每周六都带她去看球赛,总在看台上将他冰凉的手伸进她的大衣里面。她正想到这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传来,吓了苏珊一跳,也把她从回忆拽回到现实中来。门后站着高大的阿诺德,惊慌失措,他像个孩子一样问苏珊能否上楼帮个忙,说莎琳娜发疯了。苏珊不知道莎琳娜曾有过类似的状况,以为事态十分紧急,便赶紧和他一起跑上楼。后来,她才想起自己和爱德华也是因为一个非常时刻而结缘。 莎琳娜拿着一把餐刀,把自己锁在浴室中。一定要小心,免得她做傻事,阿诺德说。于是,苏珊想拿把武器上去,结果只拎了一把笤帚。她到现在还深深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阿诺德公寓时的样子,双手举着一把笤帚,打算用这个去对抗一个手握餐刀的疯女人。而这个疯女人正是阿诺德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尽管当时苏珊并没觉得她有多美,直到后来阿诺德一有机会就不断跟她讲莎琳娜有多美,频繁得有些没有必要。 他们走进公寓,冰冷的阳光微微透过窗户照射进来,门敞开着。阿诺德喊道,莎琳娜,苏珊来了,你出来见见她好吗? 苏珊是谁?从靠近走廊的浴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声音,仿佛是金属的摩擦声,不再是以往的女高音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正要洗澡呢。苏珊是谁,邻居吗?混蛋,是你去叫她来的吗? 出来吧,莎琳娜。 等我弄完的。 阿诺德在苏珊身边说,我给医院打电话了。他们正派人过来。门开了,莎琳娜走了出来。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脏脏的白T恤,头发凌乱,妆容残败。苏珊举着把笤帚,莎琳娜也没意识到自己手里有把刀。 你好,苏珊。最近好吗? 阿诺德说:你手里那是什么,莎琳娜? (哦,妈的。)阿诺德,你把老婆置于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真是丢脸透了,带一个陌生人来看咱俩的笑话。(不好意思,苏珊)。我可不会那样对你。我不会叫来某个男人,看你的笑话。 没人会笑话你。阿诺德说。 他们当然不会当着我的面笑话我了。苏珊,对不起。我替阿诺德向你道个歉。刚刚我在厨房忙活呢,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拿着菜呢。这只不过是把餐刀。苏珊·谢菲尔德,你在厨房里不也经常拿着刀吗? 行了,莎琳娜。阿诺德说。 过了这么多年,苏珊仍清楚地记得救护车来后莎琳娜发出的声音,毫无表演成分,痛苦至极:那么,你就打算这样把我处理了。我早就知道。 大个子阿诺德整天愁眉苦脸,妻子住院期间他独自居住,还有他那个糟糕的工作时间表,因而苏珊很是可怜他。他每天晚上10点半下楼去急诊室工作的时候,她会探出头问莎琳娜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看她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当时,没有人能猜到这两个人将来会成为夫妻。 买了什么?阿诺德在杂货店排队结账,苏珊排在他前面。他告诉苏珊,买点儿东西回家自己做饭吃。莎琳娜呢?可能下周会回家。苏珊看到阿诺德脸上虽然流露着单纯的、憨厚友好的表情,但她明白他内心萦绕着对未来不可预知的阴影,莎琳娜也许会时不时地在家里挥舞菜刀,而他肯定得经常叫救护车。然后,莎琳娜会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再回来,继续当他眼中最美的妻子,直到她对菜刀的兴趣被再次点燃。苏珊的心中充满同情,想到了自己那位酷爱写作的丈夫。跟莎琳娜一样,爱德华也会定期离开家,在疯狂天使的召唤下去完成伟大的作品。 那个可怜的人在经历急诊室的噩梦之前还得自己做饭吃。苏珊友好地邀请他共进晚餐。你会问,当时苏珊是否意识到,当着沉闷的老年收银员主动邀请阿诺德有失妥当。一个丈夫在小树林沉迷写作的妻子为一个妻子得了精神病的丈夫做饭吃?像这样的历史结点,苏珊这样的人很爱回忆,因为它们随即将引发不同的后果。 丈夫外出的时候,妻子是否应该帮助邻居?这个邻居的妻子刚好暂时不在家,他不得不自己做饭吃,或者去戈登饭店随便买点儿吃的。这个问题具有两个层面。一个是你其他邻居的看法。苏珊觉得无需理会这些人的看法。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彼此疏远,那次夏季野餐之后名字几乎都不记得了。另一个是你自己的看法,你有两种选择。一是什么也不想。那些出于清白产生的变化,没有人需要去预知。苏珊曾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什么也不想考虑。二是做的同时要考虑后果。这意味着确实存在需要考虑的事情。苏珊是这么想的,只有当她和阿诺德都认为这成为了一个问题,这才真算是问题。显而易见,他们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显然只是个很常见的邻里间的交往:好邻居、女童子军、有用的朋友。家常烤牛排、煸土豆、棕色面包卷、冷冻青豆。苏珊和阿诺德就这样面对面坐在她和爱德华共用的那张小餐桌前,谈论着莎琳娜和爱德华、急诊室的生活、以及毁掉了阿诺德所有白天和黑夜时间的工作表。他们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苏珊想尽可能去了解这个男人,想知道他是怎么和莎琳娜那样的女子搅和在一起的。假如说他娶她只是看中了她无与伦比的美貌,那么他又是个怎样的人呢?她在想阿诺德没准儿只是个呆子,虽然算是个善良的呆子。聊天时,苏珊有意鼓励阿诺德借着酒劲儿吐露出内心的忧伤。他谈到自己的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以及他未意识到莎琳娜发病之前的种种希望。他几乎认定了,自己无法给父母亲生个孙子——如此哀伤。还有定期送莎琳娜去医院就诊的种种痛苦。他还怀抱着某种恐惧,担心类似的餐刀插曲还会不时上演。所有这些他都得忍受,苏珊鼓励他将所有的痛苦一吐为快。 尽管并没有考虑到你我。两周后,爱德华就要回来了:他在规划自己的作家生涯。阿诺德并没认真听。爱德华的问题对他而言似乎太遥远了。 然而,那次的晚饭并不寻常,你必须承认。蜡烛这个小细节并不是苏珊刻意安排的。她把厨房里的花(芙蓉)放在了餐桌中央,还把祖母的银器和上等瓷器拿了出来。同时,她努力这样想,来客只不过是一个举止得当的邻居丈夫,现在有了麻烦,上班之前得吃顿饭。在阿诺德到来前5分钟,肉基本准备停当,看着灯光下空荡荡的屋子,苏珊不禁有些不知所措。它需要一些黑暗的点缀,来掩饰简约的摆设。这屋子的装潢不过是有点儿简单,和她平时与爱德华用餐时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这屋子明显因为有人缺席而变得空荡荡的。苏珊所能想到的唯一个能填补这一缺憾的东西就是蜡烛。烛台是结婚礼物,只用过一次。苏珊掸掉了上面的灰尘,从抽屉里找出一对蜡烛插在上面。 然而,尽管烛光摇曳,苏珊·谢菲尔德和阿诺德·莫罗还是在极力掩饰,毕竟一个身为人妻,一个身为人夫。但是,苏珊还是感觉到了从头发、脖子,甚至是太阳穴里不断传来的喧哗,从而使得当时的那一刻变得非同寻常。电流,就像野餐时的莎琳娜,拥有猫咪般温柔叫声的莎琳娜。莎琳娜的情况似乎完全可以利用爱因斯坦的公式e=mc2来解决。似乎阿诺德是个转化器,使莎琳娜的能量转移到了苏珊身上,让她发现了自由的实现是多么轻而易举,以及爱德华不在的时候可以发生多么美妙的事情。然而苏珊并不是这种人,她就是她,来自埃德加巷,大一新生的英语老师,做事条理分明,善于表达,循规蹈矩,言行一致,虽然有些不足,但总是尽力去改善和提升自己。这个苏珊的内心总是充满了疯狂的想法,山脉、森林、小溪、翱翔的鱼儿、在海中遨游的鸟儿,同心圆理论和阴茎崇拜,幻想着阴茎在迷雾中追寻,在雌雄同体的云里探索,当然,它们只是一些念头,并未付诸行动,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隐藏好妻子苏珊内心深处的阴暗面罢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就算有人窃听,或者餐桌下安装了录音机,也没什么可以透露给爱德华或莎琳娜。尽管如此,当阿诺德起身准备去急诊室处理那些血和骨头,心脏病、截肢或是砍头,苏珊内心的想法是如此澎湃,几乎无法住控制自己。她思量着,我们下次还应该一起用餐。她现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尽管还在克制自己不要那么想。阿诺德站在门前,非常感激,露出了他一贯的熊一样的表情。这时,苏珊问,后天晚上你还来吗? 上床之后,她努力在想自己深爱爱德华时的表现。她请阿诺德吃的第二顿饭更加简单,只开着顶灯,但她不再抗拒阿诺德在原本属于她和爱德华的双人床上想做的任何事情。与此同时,莎琳娜在医院病房里艰难地呼吸,试图在座椅安全带的控制下能够入睡,而爱德华则在他的小木屋里深陷沮丧,努力想找到自我。当阿诺德又开始讲述之前的一次悲剧时,苏珊想替他悲哀,但却做不到。 三 后来,苏珊和阿诺德这两个原本可敬的人,在苏珊的课程表和阿诺德急诊工作空档的交集里,发生了关系。一开始是在爱德华床上,那个黑漆漆的后屋,紧挨着胡同,屋里堆满了书籍和各种杂志,还有洗衣服的大篮子、装橘子的箱子和小电视。后来是在莎琳娜的房间里,高高的窗户,窗帘在房顶飞舞,衣橱大敞着门,里面满是轻薄的裙子和久久不散的香水味。 当年轻的苏珊在爱德华的床上看到阿诺德·莫罗那硕大的阴茎突然映入眼帘,肿胀的目的昭然若揭,她听到自己脑子里砰的一声。等到她打算让它进入自己的身体时,又听到了同样的声响。砰,她听到自己的头脑说,再见爱德华。她惊异地认识到自己的面目。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危在旦夕。 她本不想结束这段婚姻的。这件事过去了,以后还会有。爱德华会回来,但对此一无所知。阿诺德还会回到莎琳娜身边,这样苏珊就成了不忠于丈夫的妻子。但在这股崭新的、欢愉的电流的触动下,再次响起的砰对抗着她正在进行的错误行径。爱德华会非常伤心,她背叛了他们的希望——假如他知道了这件事。现在,她成了有秘密的女人,身心俱疲。她问阿诺德,阿诺德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谁会告诉别人这件事呢,他说,你吗?他对性自有一种哲学观,很多人过分强调性,特别是将自我和性相连,而他认为他和苏珊之间的性行为和他对莎琳娜(永远不离不弃)的责任完全不相干,苏珊对爱德华也一样。阿诺德尤为看不起忌妒心理,认为这是人类情感中最愚蠢的一种,只是将自己所爱简单地视为财产和权力。他说,这就是我的观念。当时他们光着身子躺在床单上,在晚霞的映照中聊天。 她还记得自己也曾用这个理论勾引爱德华(性合乎自然)。那和现在截然不同。前者最终让两人步入婚姻的殿堂。然而,她非常享受现在的这种罪恶感或自然(或是别的什么),而且似乎看到了更美好的生活。即使在阿诺德展现他那惊人的部位之前,她也想过:要是我能和他结婚该多好。接下来两周,在那段自我充分释放的时间里,苏珊不断地将阿诺德的优势部位和可怜的老爱德华相比较。 阿诺德肌肉发达,面部丰满,有一头灰色的头发,拥有一副运动员的身材,与清瘦的爱德华不同,他更随和、更自然。他举止稳重,性情平和(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他不做作,聪明虽不善于思考,日后在自己的领域必将出人头地,在其他方面却有些迟钝。她喜欢他的非知识分子气质,以及对自己意见的听从。(日后,当婚姻问题无法避免地出现时,苏珊轻而易举就说服阿诺德放弃了他的哲学,不做任何争辩,欣然接受苏珊的安排。所以她觉得,随便吧。) 她感觉自己受了欺骗。非常忌妒莎琳娜,这个女人拥有一切但不懂得珍惜,而苏珊却只能像租用一样享有这个男人。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上课、批改试卷、购物——内心都充满了莎琳娜身上散发出的热情,她非常害怕爱德华沉闷的归来会让灰姑娘变成一只牧羊犬。她想到了阿诺德给她带来的奇妙的性快感,他并不是如此才被认为是个了不起的情人,也许是各种预兆,或者当时的情况,或别的什么——哦,现在要苏珊回忆起当时的阿诺德为什么魅力十足真的非常困难。 她感觉自己对不起爱德华,于是尽量回忆她喜欢他什么。这对于现在的苏珊来说更加困难,自从和阿诺德结婚以后,尽可能将爱德华想得一无是处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还记得自己曾把他想象成一个坍塌的城堡,是由大量爱或其他什么东西构成的时空——这个城堡很快将受到第二次摧毁,并且一劳永逸地毁灭。她回想起当时的悔恨,仿佛她要重塑的并不是爱德华个人,而是整个埃德加巷、她的童年、母亲,以及其他类似的事物。 到底哪里出了错?苏珊不能单单为了性事上的猎奇就和爱德华离婚,然后嫁给阿诺德。她也有自己的痛楚。她并不指望爱德华真能成为作家,但是却放弃了一切,依靠教书来支持他的理想。她也没指望他能离家出走一个月,只是为了自我反省。苏珊,假如你需要理由的话,你还可以讲出一大堆。 另一方面,现在的苏珊回想起自己为了维持现状,是如何找到并珍视那种脆弱的感觉──爱德华的可爱之处──就像珍视一只活着的,或已经喂饱的小动物。最近,她又开始珍视另一种感觉:阿诺德的可爱。二者如此相似,如同这两只动物或许没什么区别,都可以被苏珊视为至爱。 阿诺德和苏珊原本打算在爱德华回家之前进行一次狂欢,结果却由于阿诺德工作时间的变化而泡汤了。她那天晚上一直在打扫房间,不得不重回爱德华在时的心境,所以忙一点儿更好。当时她几近惶恐不安,因为他们没有制定其他的会面计划。她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就连这个他们也忘了谈。 然后,爱德华回家了。他在城外的一个公路车站给苏珊打了个电话,并在晚饭时赶到了家。很高兴能回家,可怜的爱德华,可爱的苏珊。他们一起吃饭,并喝了点儿酒,苏珊不禁好奇,爱德华是否有足够的第六感去侦察出婚姻中的深刻变化,以及眼前这个不忠的妻子。他没有发现。他十分沮丧,他离开之前就非常沮丧,回来后仍是如此。树林没帮上他什么忙。苏珊的心一沉。爱德华不停地在说话,要想同情他也变得很难,尽管苏珊付出了远超以往的巨大努力想要同情他。他毫无收获,并把所有的作品都扔在了小屋里。什么?也不是全部。他包里还留了几页。但是他却将它们都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苏珊听爱德华抱怨了整整一晚上,同时在想,如果他知道了她的背叛后会发生什么。他讲得太入神了,根本没注意到苏珊的心不在焉。他们上床睡觉时,她突然发现相比爱德华用力的呼吸,她更喜欢阿诺德那种轻柔而缓慢的方式。但是她尽力让自己去喜欢爱德华,唤醒心中对他的旧爱。否则她还能怎样? 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阿诺德,在楼梯上也没碰到过。也没有任何消息。一周之后,她发现莎琳娜回家了。她告诉爱德华莎琳娜的餐刀事件,竭力掩饰内心的慌张。她必须这样,害怕他和阿诺德的事被公诸于众。爱德华似乎有些兴趣。 她认为失去联系说明她和阿诺德结束了。对此,她有些不明就里地恼怒,却迁怒于爱德华。她专心处理他的问题,这让爱德华非常感激。并不是他还不足以成为作家,他向苏珊解释说,只是因为他太过于心急了。他需要经历一段不成熟期。苏珊想尽办法给他建议,同时避免伤害到他,因为爱德华很容易受伤害。他变得非常情绪化,十分依赖苏珊。他翻出以前的作品,问苏珊他的写作风格以及选题出了什么问题。坦白点儿,他对苏珊说。于是她尽量满足他,告诉他自己觉得哪里不合适。没想到她错了。你不必真的那么直接,他说。 在内心深处(现在苏珊认识到了这一点),苏珊希望爱德华放弃这个梦想,开始务实。并不是说写作不算是务实,而是她觉得爱德华陷入了某个浪漫的梦想,去追寻自己并不合适的职业。爱德华在内心是和别人一样的中产阶级。他的思维很有逻辑性,条理分明。苏珊在想,如果他愿意经营些什么肯定会非常成功,而写作只不过是他的自我意识在作祟,是个随便拾起的爱好,并不利于他的发展。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这样想,而是给予他所渴望得到的鼓励。这让她感觉自己很虚伪。有一次,爱德华让苏珊直说,苏珊试图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她问爱德华,是否觉得他拥有当作家所需要的足够的天赋。她问,你非得当作家吗?这个问题是个错误。爱德华听后的反应,就好像苏珊建议他去自杀。他说,你倒不如让我弄瞎自己呢。写作就像是看东西,他还说,不写的话就是瞎子一个。后来,她再也没犯过同样的错误。 阿诺德给她写了张便条,寄到她办公室:“只是想告诉你,莎琳娜知道那件事了。没关系,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莎琳娜知道了。这引发了很多其他问题。是阿诺德告诉她的?还是她猜到的?他俩发生口角了吗?莎琳娜会不会又开始关注餐刀?这是爱德华回家后阿诺德第一次联系她,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消息增加了爱德华发现他们奸情的可能性。她和阿诺德应该会保守秘密,但是莎琳娜没有理由这样做。爱德华坐在桌子旁边,情绪低沉,沉迷于自己的失败。苏珊则在想莎琳娜一旦情绪发作会干什么。她甚至不需要告诉爱德华这件事,因为这样的消息会像疟疾一样不胫而走,就连住在荒芜之地的隐士也终将获悉。 苏珊已经预料到假如爱德华突然发现这件事会多么震惊而痛苦,对她失去信任,同时她自己也会羞愧不已。于是,她决定尽早向他坦白,也算作是自己的忏悔。假如主动坦白这件事,那说明过去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不过是你不在时的一个小小过失,是孤独带来了压力。而且我主动向你认罪,表明你以后还可以继续信任我、相信我。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时光渐渐流逝。计划容易起草却难以实施。由于阿诺德再也没联系过她,她在想这一切是否会被淡忘。他们在楼梯上碰到了莎琳娜。苏珊和爱德华正往里进,莎琳娜则要出去。莎琳娜狠狠地瞪了苏珊一眼,冷漠地望着爱德华,似乎在想着什么。苏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爱德华问。他们当时提着笨重的行李。 怎么跟他说好呢,直入主题?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伤害他?加重他的沮丧?还是逼得他去自杀呢?说吧,苏珊,不要老是想做老好人。那么是害怕失去他吗?很可能是怕丢脸吧,怕自己以后无法在家里立足。他会看到她的新观点。不用说这势必将引起骚乱。 你至少应该提前了解自身的处境。她打算去感化爱德华,爱他,让他放心,以谦逊的态度。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选择他最脆弱的时候:一番云雨后,赤裸地躺在他旁边,卷曲的秀发散落在鼻子周围,这会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亲爱的爱德华,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不要这么直接。慢慢来:亲爱的爱德华,假如你的妻子。这个也不好。 还是婉转一点儿吧。在说出这件糟糕的事情前,用足以让他感知的爱意陶醉他。午饭时来到他身后,用脸颊紧贴他的脸,说,我亲爱的爱德华,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最好的方式就是干别的事情时突然提起这件事。她日复一日地观察着爱德华,看着他说话、吃东西、抬头、呻吟、打嗝,意识到他还不知道这件事。重大的变化尚未出现,后果还不确定。 坦白的最好方式就是已经因某件事而生气,这样你的痛楚就可以与他的伤害相抵消。事实上,这件事最终就是这么公开的:在谈论写作的过程中——这也是他俩近期谈论的唯一一个话题。她说,老天爷,真希望你当时一直留在法律学院。他回答说:你这样说话的感觉就好像你对我不忠了。 她厉声道,你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如果是真的你会怎样。 爱德华加重了语气:那简直太糟糕了。 是吗?她告诉了他那件事。她并没非心怀怨恨,只是一看到有机会坦白了,就变得既卑微又伤心。然而,她还是告诉了他,最后说,一切都结束了,根本没有未来,我没有喜欢上他。 爱德华像个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她从来没发现他的眼睛有这么大。他轻轻地问:你和谁?在哪儿?你打算离婚吗?值得吗? 他叹了口气,伸了伸胳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尝试着做出反应。他说,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到底应该如何? 她就记得这些。他并没有生气,而是一直问她,确认她并不是想离婚。他不敢问她还爱不爱他。所以,没等他问她直接告诉他了。 现在,苏珊觉得那次的坦白让他振作起来,将他从沮丧中挽救出来。之后他们在床上时,爱德华似乎很愿意去想象那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情人。他小心翼翼地不去问苏珊他和究竟哪个更强。苏珊认为她刚刚拆除了一堵墙,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直到它被拆除。她在想,现在我们更了解彼此了。我们的感情并没那么浪漫,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对我们很有好处。她在想,他俩的婚姻将会更加稳固,而且知道自己会为之开心。 四 在苏珊正式的回忆中存在着一个空档,差不多就是爱德华从树林回到家之后,到苏珊改嫁给阿诺德期间的一年。每当苏珊回首往事,总会发现这段时间是一篇空白。这期间不可能一点儿事情都没发生。她肯定每天还得开车去学校,身边是雪景和泥泞的街道。还要去杂货店购物、打扫房间、给爱德华做饭。还有各种心情、争吵、看电影、会见一两个朋友。她还记得当时那个公寓:黑乎乎的墙,小得可怜的厨房,卧室里书堆得满地都是,窗口还可以看到小巷子。 之所以缺失了这当中的一年,是因为这个时期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阿诺德将替代爱德华,带着全新的规则、价值观、偶像,以及一切的一切而来。新的政权改写了历史,并得以巩固,像埋葬黑暗时代一般将爱德华时代深深埋葬。爱德华的返回让现在的苏珊回想起了那个隐藏的时期,并激发她以考古学般充满想象的方式重述那远去的时光。 再次回顾那段时光,苏珊非常想知道,是否是后来的光鲜才将那个时期映衬得如此可怕,还是说它原本如此。黑暗时代到底有多么黑暗?她一边忙活着,一边在想。那段时光里的爱德华与现在不同,不安而刻薄,讽刺随口而出,里面满是恶劣的怪异玩笑。他鄙视政客、信函作家、社论家,以及提供建议的人,还对苏珊的同事评头论足、百般嘲讽,但并没有将她和他们一概而论。 那段时光里,爱德华后来不再谈论写作的事了。奇怪的是,苏珊不记得自己当时对此表示过任何惊讶。不再抱怨,也不再要求她给出任何建议。秘密地,并且不承认自己仍在从事写作。 记忆中,她忽略了爱德华对自己外遇表示的沉默,但现在却想起来了。他从未责备过她,从未明显地表示过。在那次试探性问题之后,他也没要求苏珊作任何解释。避免向对方要求爱意。小心翼翼,似乎有点儿害怕苏珊。 她还记得阿诺德那次谈话,那也是这段回忆的核心之一,尽管她想不起来他们进行那次谈话的时间和地点了,因为自从爱德华回家之后,她和阿诺德之间的风流韵事便立即停止了。她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但阿诺德却坚持要跟她谈,于是苏珊想到了办法,在与其他作文老师共处的办公室里聆听他那急促而又低沉的耳语:亲爱的苏珊,你多么善良、聪慧、明智。只有你才能让他感觉自己又成了人。他讲到关于莎琳娜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逸闻,她的愤怒和忌妒,餐刀、药片、钳子。她把衣服扔出窗外,帽檐宽大的帽子像一只飞盘飞过街道。她曾在夜晚光着身子跑出去,后来被警察送了回来。 在讲述的过程中,阿诺德向苏珊寻求安慰和帮助。他受够了这一切。他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的义务何在。苏珊是怎么说的呢?当然,她只跟他说了自己该说的话。将问题扔回给他,同时向他指明问题的两面。对于阿诺德来说,既然爱情已经枯萎,两人也没有孩子,他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牺牲个人追求幸福的机会而陪一个疯女人过一辈子,这简直荒谬透顶,而且这个女人根本无法理解这种良苦用心。对于莎琳娜来说,自己每次生病都会遭遇残忍的抛弃,幽禁、无助,而且孤独。莎琳娜对他们在婚礼殿堂上所立的誓言──无论疾病或是健康都要携手共度──寄予了厚望。天哪,阿诺德会说,那要是她下半辈子都得在疯人院度过怎么办呢。就算不至如此,她也必须艰难而不懈地与病魔作斗争。 既然阿诺德来咨询苏珊的意见,她便尽力想保持一个局外人的态度。她就像亨利·詹姆斯小说当中的女主角那样对他说,这取决于你自己。有时候,他会发怒。他生来就不是个适合禁欲的人。这不是他的本性。莎琳娜意识到这一点了吗?他们俩呢?他们是谁,苏珊问。他说,是你。他将苏珊的婚姻和自己的相比:你开心地和心上人结成夫妻,你对爱情和性生活都很满意。你和你丈夫都神志清醒,你们的谈话中充满理智和无尽的爱,你们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她没有否认这些。 一个秘密牵扯出另一个秘密。因为他们不能在住处见面,所以只能打办公室的电话联络。阿诺德有个非常信任的朋友,单独有一间办公室,他和苏珊会去那里碰面,或冒险去公园没人的角落,还有时会等苏珊下课后在没人的办公室里会面。苏珊总是晚归,但是爱德华也并不介意。于是,苏珊又一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和那位已婚的情人旧情复燃。尽管自己的丈夫知道之前的那件事,却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尽管苏珊的情人想摆脱被关起来的妻子,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也不清楚自己对妻子到底有哪些义务可言。于是,苏珊再次成了不忠的妻子。不忠妻子的未来在哪里?这是走向新生活的转折,是进一步摧毁爱德华的举动吗?还是说这只是对软弱的让步,一次又一次的不忠呢?这件事折磨着她,因为苏珊本来是个忠诚而又真实的人。假如她仍想继续做爱德华的妻子,哪怕不忠,也应该继续保卫爱德华的家园,捍卫他的一切。假如说这意味着转折,那么她就应该毫不迟疑去摧毁旧的家园,告诉爱德华真相,与他断绝关系。爱情,爱情,阿诺德谈论的是爱情,但是他似乎满足于现状,苏珊不知道该怎么办。毫无疑问,苏珊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尽管她只记得当时自己很为难。 按照她内心的编年史,后来她和情人旧情复燃,导致她和爱德华分道扬镳,然后和阿诺德结婚。然而,如今苏珊再次回首往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直到别人都做了决定自己才可以。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多少次和爱德华进行讨论,多少次的转折和匆忙撤销的含糊的决定。她还记得爱德华沉默不语,她以为那是因为他失意的写作,非常害怕他会考虑自杀。每次结束约会回到家,她的内心总是充满了说不出的愧疚。看着爱德华那么痛苦,她对自己的欣喜感到羞愧。有一天晚上,他以为她在书房查阅资料。他不停地叹息、呻吟,似乎故意想引起她的注意。早上起床后,他们轮流去洗澡、一起吃早餐,但是谁都不说话。喝咖啡的时候他们也不言语,爱德华的目光扫过围着栅栏的庭院,望着雨中的书店的背面。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我终于明白哪里有问题了。我对你的期待太多了。 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但是他愈演愈烈。他说,你闭嘴,我在给你提建议呢。你应该要求离婚,越早越好。没有人有权像我那样对你提出要求。 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一场混乱。接下来的几周时间,他们总是不断地下决心,继而改变主意,充满了花言巧语和矛盾冲突。没有人知道彼此的立场是什么。事态继续发展。渐渐地,随着他们对那个问题的反复谈论,事情变得明朗。主要原因是苏珊不能欣赏爱德华的写作梦想,而爱德华一再坚称这个问题很重要,相当重要。你这是不尊重我。他说,你没把我放在眼里。然而,由于苏珊从心底认为爱德华坚持写作只不过是暂时行为,因而没有认真对待他的牢骚。她以为问题的根源在于她和阿诺德的外遇。爱德华总是不愿提到这件事,似乎在心里忌妒着对方。 因此,这两对夫妇都离婚了,爱德华和苏珊,阿诺德和莎琳娜。之后,阿诺德和苏珊结婚,爱德华也和一个叫斯蒂芬妮的女人结了婚,而莎琳娜则继续待在精神病院里。表面看来,这是一次和平分手。他们两人都很礼貌,没有就任何东西的所有权发生争吵,但是显而易见,大家都不开心。他们之间的对话很刻薄,尤其是苏珊搬出去之后。等到他们在离婚法庭上重逢时,尽管没有发生口角,苏珊却感觉她一直在和爱德华争吵。 取而代之的是全新、浪漫的田园生活,这是苏珊回忆录的第二部分和最后一部分。新的内涵充斥在各种旧形式之中,消除了其平凡性。印第安纳沙丘、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科技博物馆。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礼物、珠宝、衣服。不需要再评价他的工作,也不期待他能飞黄腾达,真是一种解脱。唯一的缺点是他的性观念。或许这是因为他没有完全考虑到自己对妻子的期待。她要求他改变性观念。他说,没问题。于是用忠贞和诚实取代旧的观念。至于说他对夫妻关系的期待,苏珊在经过多次尝试和挫折后,已经对其有所了解。 尽管那个时期很开心,苏珊还是经常掉眼泪。心中对往事的叙述总是很难重新捕捉各种情感,因为这些情感不会拥有任何外在的表象,但是大哭还是可以被描述。她哭了,因为自己不得不重塑一个诚实的苏珊形象。她为自己的爸爸妈妈哭,为15岁的爱德华哭,还有之前在划艇上度过的那些时光、青梅竹马的秘密、作为艺术家不断奋斗的生活。她妈妈来到芝加哥,劝说她再给爱德华一次机会,还说她会永远把他当养子时,她又哭了。 她因为担心阿诺德和莎琳娜不会离婚而哭,当他证实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之后,她又为莎琳娜而哭。她为莎琳娜的哭泣而哭,为了医生说莎琳娜永远不会离开精神病院而哭,还为律师说阿诺德必须要承担莎琳娜余生的一切费用而哭。 苏珊不常哭,但这是一段多愁善感的时期。大哭的苏珊仍是一个孩子。苏珊和阿诺德结婚后,渐渐趋于成熟,也更加明智。因为她想改掉自己第一次婚姻中出现的问题。现在,苏珊承认自己确实修正了一些方面,但这并不是因为阿诺德比爱德华好,而是经历了时间的磨炼。到最后,她发现阿诺德虽然和爱德华有些差异,但是也差不多。假如自己还和爱德华在一起,这种改变是否也会出现,这一点苏珊永远也无法得知了。同样,她在想,爱德华和忠诚的斯蒂芬妮走到一起之后可能也会发生一些变化,或许不和自己分开的话也会有同样的变化出现。 但是这些变化都无甚分别。成熟的苏珊只知道这一点:不管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无论垂头丧气还是愁云惨淡,有哪些欺骗和背叛行为,也不管信念如何,他们所创造的就是自己的天地。这个天地是她的,应该受到保护。有时她还记得自己曾想象过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天地。读硕士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还会读博士。她原本可以成为一名教授,给硕士生上课、写书、管理系务、四处讲学。不像现在,她只是代课、兼职、辅助性的,而且并不是为了赚钱,或者说为了事业,而是为了锻炼。她本来可以过那样的生活,但是当英语教师办公室的露·安妮等人总是说她牺牲了这么多,同情她,还怪罪阿诺德,说他是个暴君、骗子时,苏珊还是感到很心烦。尽管她从来都不太肯定这一切出于她的选择,还是天意(事情就这样渐渐发生了),她现在成了这家的女主人,孩子们的母亲。家里有多萝西、亨利、罗西,还有阿诺德和她,而她成了母亲。她知道家庭对于自己的生活而言非常重要,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说,不管愿不愿意,这就是我的身份。她清楚这一点,阿诺德也一样,他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 3年前,在玛丽莲·林伍德事件达成和解后,他们更深入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这种隐含的协议从未用文字表达出来,却随着他们经历的一次次事件成了定论。阿诺德还是原来的他,还是这个家的丈夫和父亲。尽管说了很多话,但是一点儿都不多余。这一切证实了林伍德的作用。虽然从长远来看,她什么都算不上。 她总是支持非常阿诺德,这是事实。她从没刻意去计较这次外遇。她总是觉得自己很自私,只关注自己的利益,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吗?她总是非常支持阿诺德。这并不是因为他是阿诺德,而是因为在过去某一刻她选择了做他的妻子。从那以后,周围的世界就变得如水晶般美妙。在林伍德事件中,她一直支持着阿诺德,就像在麦康伯渎职案中她不由自主地支持他那样。假如为了发展事业他需要去华盛顿(卖掉房子、让孩子退学、离开他们的朋友和所有的一切),那她也会陪着他去的。她会这样做,当然会了。 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有孩子、房子、汽车、小狗、小猫、印章支票,还有信纸,这些东西组建成了一个类似银行的机构,而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冷漠、孤独,还很危险。因而他们需要彼此来遮风避雨。她所阅读的这本书就清楚这一点。托尼应该感激她在自己处于困境时依旧不离不弃。他应该这样。然而,这让她感觉很不自在,因为她不信任爱德华写的书。她不知道为什么。它让苏珊时刻保持警惕。尽管她不清楚需要警惕的对象是谁,但是这肯定和故事本身的恐惧不一样,而是有关她内心的东西。她想,假如爱德华是打算通过托尼,或者以其他什么方式动摇她生活的信念,那么她会坚决抵抗的──没错,她就会这么做。生活中有些东西光靠书本是无法改变的。 托尼的救赎 一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苏珊·莫罗又拿起了那本书。收拾屋子,吸尘器、包装纸、小玩意,还有楼上的玩具。她花了一小时付清账单,还和莫琳讲了一个小时电话,畅所欲言,除了她内心所想的事情。 多萝西、亨利和福勒家的孩子去滑冰了。外面下着雪,回来的路上可能会有些危险。罗西在卧室里看电视,声音调得很低。真是个乖孩子。杰弗里在沙发上坐着:脚起来,你这个笨笨,你知道该抬脚的。屋里残留的比萨味道让她有些流口水。 苏珊·莫罗打开盒子,把里面的手稿都倒在旁边的咖啡桌上,寻找红色的标记。她把读完的手稿面朝下放在盒子里,没读的摞成一摞放在咖啡桌上。新的这摞比读完的那摞薄了很多。苏珊意识到,没读完的部分或许不足以讲述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她预料到结局会让人很失望,但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那摞稿子。 她坐在那里,稿子放在腿上,回忆自己看到哪儿了。有一天晚上,几个流氓害死了托尼·海斯廷斯的妻女。昨晚看到最后一页时,她知道托尼在旅行拖车里打掉了雷伊的几颗牙齿。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正义的怒火。在那之前,托尼和安德斯把身穿棒球衫的雷伊抓了起来。这之前,托尼认出了罗·贝茨,但是却没能认出特克。 所有这一切都出自爱德华之手。这让苏珊感到很羞愧。她拿起那些稿子,准备继续读下去。 夜行动物 20 我们一旦将整个案件梳理清楚,雷伊·马库斯和罗·贝茨就将在格兰德中心受审。你得先回想一下整件事情。地方检察官戈尔曼先生会负责这个案子。这至少得花上两个月时间。 托尼在法官的听证会上表现得很严厉,回答了戈尔曼先生的提问,两眼直视雷伊,对方也盯着他。伤痕累累的脸。先生,你会被起诉的。不,你不会束手就擒,在律师和陪审团面前,当着美国国旗和媒体的面,仍冥顽不灵。 他开车回家的路上,听到自己的歌声从拍打车窗的风声中传来。终于解脱了。州际公路上的6月,明朗的新生田野,肥沃的耕地,马儿和牛儿正在犁地,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臭味。 唱吧,继续唱吧,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我成功了。他的指关节仍然有些疼,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注意到。可以看到一个新切口,肯定是刚才打到了雷伊牙齿上尖锐的部位。这个疼痛非常值得,他为此而享受着疼痛。 回家参加派对。在这样一个凉爽的6月下午,微风习习,天上飘着云彩。他开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快,赶超了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凯迪拉克、大众汽车。托尼哼唱着,自己对得起自己所爱的人,现在是时候重新恢复自己的生活了。麻烦已经解决了。接触到了无法接触的人,还给了他重重一击。解脱了身陷困境的人,打碎瓶子、放出船只。敏锐的托尼,速度的托尼,巧妙地避开了速度检测区,没有被警察逮住。还有足够时间赶回家。脱光衣服洗个澡,看着自己,充满了希望。事实上有两个派对,一个是在弗曼斯的同事聚会,另外一个是毕业生聚会,路易斯·吉尔曼特意发来私人邀请:“希望你能来”。这两个派对的时间相互冲突。 他在雷伊刚刚咬伤的部位缠了一条绷带,穿戴整齐,准备去参加弗曼斯的同事聚会,很遗憾自己不得不作出选择。作出选择后,他之前的希望也不再那样热切了,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或许是一种渴望,渴望告诉某个人某件事情。什么事?告诉谁呢?他尽力想调整自己对弗曼斯派对的期待。弗朗西斯卡·胡顿吗?他离开房子之前朝里面快速地扫了一眼,抚平了床单,在浴室里又放了一条干净的浴巾,然后怪自己像个傻子一样。 马尔科一家、亚瑟一家、华盛顿一家和加菲尔德一家都来了。只见弗朗西斯卡·胡顿站在门廊边上,手里持玻璃杯,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托尼已经忘了她还有个丈夫。6月的黄昏,9点钟,所有的客人都站着,手里拿着玻璃杯,遮蔽的后门廊、户外草坪、花园里,到处都是人。异国情调的夜晚,彻夜灯火,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屋子里的灯闪闪发光,萤火虫翩翩起舞。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劳拉,灯光、萤火虫,还有周围举着饮料的人们。 他多么希望自己此时参加的是另一场派对。他努力回想自己在发现弗朗西斯卡已经有丈夫之前到底想告诉她什么重要的事情。结果,他能想起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们已经逮捕了雷伊,他还亲手打了他几拳。这似乎意义非凡,无论他走到屏幕后面的门廊,还是当他看着这些他曾经非常熟悉朋友,这个想法犹如未系好的气球四周飘散。他已经认识到了聊天的状况。 埃莉诺·亚瑟在花园里谈论着什么。只见她边说边朝着人群边缘走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她。她在谈教英语和教数学的区别,这正是她的工作。她极力想证明这一点。他并不是想就这个问题,或者其他任何问题和她争辩,但是由于他不想争论,惹得她有些恼火。所以,她又开始解释他为什么在什么事情上都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连这个也懒得和她争论,于是她继续说理,带着同情,说他仍然饱受丧亲之痛的困扰,虽然托尼从早到晚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她开始谈论教堂成员、自然社团、还有那些值得同情的朋友,等着他开口问话。托尼双手紧扣,背在身后,头微微低着,若有所思,像只母牛,恰当地说是公牛,努力想把目光转移到门那边。没料到她还站在那里,像个死死钉住的柱子一样不肯离开,而托尼好像被拴在了这根柱子上面,不得动弹。后来他主动提出给她倒杯饮料,才得以脱身。回来时,他和弗朗西斯卡一起。突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始跟她们谈起雷伊。 “当时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就把他打倒了。” 埃莉诺·亚瑟听了很开心。“那个杀手吗?老天保佑,我敢肯定你那么一拳击过去,会让他好好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思忖道,不一定呢。他看着弗朗西斯卡,努力想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她双眸明亮,但他猜不到那眼神的意思。他感觉自己非常愚蠢,那么惊险的遭遇,却只能在这种肤浅的聚会上吹捧几句。他感觉自己很丢脸,而弗朗西斯卡的目光盯着他,仿佛是劳拉的双眸。 他决定去参加学生们的派对。为了不失礼貌,他等自助餐结束后,跟弗朗西斯卡·胡顿、杰拉尔德、埃莉诺·亚瑟、比尔和洛克萨妮·弗尔曼道了晚安,然后步入温暖的夜晚。6月,几近午夜。他急匆匆走到枝繁叶茂的枫树下停着的小汽车里,在想是否还来得及。 一条窄窄的街道上有一所老房子,那个派对在三楼的公寓房间里举行。街道太窄了,托尼不得不把车停在三个街区外的地方。他走近公寓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了音乐。突然,他开始焦虑起来,感觉这又是一件傻事。那群年轻人放着喧哗的音乐,他对这有什么兴趣呢?这里比起刚才那儿又好在哪里?有路易斯·吉尔曼。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有男朋友吗?情人呢?不知道。他只记得之前她老是恭维他,还有她在邀请函上附上的那个私人便条。 他走上仄仄的楼梯,融入一片喧闹声之中。楼梯顶端的门敞开着,房间里又喧闹又拥挤。他的同事盖布·道尔顿含着烟斗,斜倚着门,胡子一把,手里拿着一塑料杯啤酒,正在跟三个人讲些什么。那三个人充满了渴望和敬佩。屋子里,他的研讨小组的成员冲着他喊:“嘿,海斯廷斯先生。厨房里有啤酒。” 看到盖布·道尔顿也在,托尼很开心,这样自己就不会显得与这群学生那么格格不入了。他含着烟斗,留着胡须,显得很有权威,滔滔不绝地讲着,吓唬学生。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拍拍托尼的肩膀,似乎是在说,兄弟,看到你出来转转我很高兴。托尼看看四周,不禁感到很失望。他走进厨房,找到了路易斯·吉尔曼。 她正倚着冰箱,与奥斯卡·加梅蒂和迈拉·斯鲁聊天。她看到他进来了,便向他招招手。她多么光彩夺目,高挑的个子,穿着红蓝相间的T恤,一条蓝色的头巾挽住了她浅黄色的头发。“喝点儿啤酒吧。” 啤酒桶就放在角落里。路易斯倒了一杯酒,递给托尼。在这个派对上,厨房相比其他任何地方要安静许多。她认为托尼会来,结果他真的来了,这让她非常高兴。奥斯卡·加梅蒂问了他一个问题,于是他开始说话,学生都很有礼貌地站在他周围。他也像盖布·道尔顿那样不停地说话,仗着自己年长,知识丰富,感觉轻松自在。他大谈国家政治、数学以及数学系。他在想,他们多么尊重我,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他注意到,路易斯·吉尔曼穿着的那件T恤显得她的胸部很小。他想和她以不同的方式谈谈,谈点儿不一样的事情。她正饶有兴趣地听着,他认为,她看托尼的时候两眼闪烁着光辉。他在琢磨自己怎么才能把她从别人身边带走。他在思考方法。他想问路易斯是怎么来的,打算怎么回家,比如他能不能送她回家呢。假如可以,他能不能很自然地做到这一点,不至于吓到她或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头讲起,从那天夜里发生在州际公路上的一切说起。他猜到他们也都有所耳闻,但是之前他从来亲口对学生将过这些。他听到自己在讲那件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自己的讲述而觉得羞愧,却又情不自禁。他尽可能简单地描述了那件事,语调冷漠,但是一点儿重要的细节都没漏掉。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就好像其他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似的,像是在为学生讲述大千世界这门课程。学生听了,表情变得很严肃,摇摇头,看上去很沮丧。他看着路易斯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充满惊讶,就好像她想马上亲吻他。 故事讲完之后,迈拉·斯鲁说:“我该回家了。” 托尼说:“我也是,可能,再过一会儿。”然后,他用并不响亮的语调说:“有人想搭车吗?”迈拉·斯鲁没有听到,其他人则转到别处,开始谈论别的事情。他直接盯着路易斯·吉尔曼,又说了一遍:“我顺便送你回家吧?”她刚刚还表露出想接吻的神情,现在一听这话,一脸的吃惊。她一边犹豫一边说:“呵呵,谢谢。不过我是和诺拉·詹森一起来的。” 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说:“我去问问她。”后来又加了一句:“我在楼下等你。”显得阴谋味十足。他的心怦怦直跳。她去找诺拉时,托尼注意到她在咧嘴笑,但是不太明显。他感觉自己自尊心得到了些许满足。他见盖布·道尔顿还在门口滔滔不绝,于是和他道了声晚安,就自己下楼了,在那里等着路易斯。他在想,路易斯会不会真的愿意搭他的车回家。想着想着,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二 文中的空白并不是一个章节,但是苏珊·莫罗停顿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扰了。她所期待的性镜头即将出现。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想看到这一切发生,除非她能将爱德华排除在外。手足无措的爱德华,他在实际生活中的性想象力也不丰富。对于有一点,苏珊非常恼火。他在书中将教职工聚会描述得那么势利。苏珊本人也很喜欢教职工聚会,认为搞学术的人比大部分普罗大众要更聪明、更文明。她对托尼也恼火,读到他给学生讲述自己的悲剧时苏珊大吃一惊。而且,相比埃莉诺而言,他似乎更偏爱年轻的路易斯,这一点让苏珊非常厌恶。苏珊内心思量着,学生和老师之间发生那种关系是否存在道德的问题,也不知道托尼或者说爱德华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是什么真正让苏珊心烦,并打断了她的阅读?罗西一直在和卡罗尔聊电话。要是阿诺德打算打长途电话回来怎么办:不用担心,让她聊吧。苏珊希望阿诺德不要打电话。这个想法让她吃了一惊,她怎么能这样想呢?她开始没有理由地害怕他打电话。突然,她意识到自己也害怕他明天回家——是明天吗?——她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做好心理准备。她想象着他给她带回来许多让人吃惊的礼物。特别是那些不能算是礼物的礼物。将会是什么礼物?她也不知道,脑中的思想结成了一团,像一块煤球般混浊而不成体系。 她意识到外面下雪的声音,听到雪花落在车上。明天她得把雪扫掉,还得铲掉人行道上的积雪——她,或者亨利。她所正在做的事情──阅读一个虚构的故事──并不是她惯常的状态。她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特殊的状态,就像是入了迷,而其他人(爱德华)却假装有些虚构的事情是真实的。她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从中能学到什么吗?爱德华,是不是你我的结合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了呢? 托尼的世界和苏珊的非常相似,除了故事当中的暴力。暴力的出现使得两人的世界出现了极大反差。苏珊在想,我在读到托尼这样的不幸经历之后从中能有什么收获?这部小说到底是放大了我和托尼生活的差异,还是使得这两种生活更加相像了?它为我带来了威胁还是抚慰? 这些问题在她头脑中一扫而过,没有答案,苏珊又开始读了起来。 [夜行动物 20(续)] 托尼在楼下等着,有两名学生站在那儿抽烟。路易斯·吉尔曼真慢,她并没有来。他在想,肯定是诺拉跟路易斯说,来吧,我送你。也不知道路易斯有没有说,但是我想让海斯廷斯先生送我回家。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下楼了。盖布·道尔顿还在和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说着话。诺拉·詹森自己下楼了,还有迈拉·斯鲁,却没看到路易斯的身影。他想路易斯是不是自己溜了,从安全出口或者后侧楼梯。他感到很绝望,但马上就看到一个腿型瘦削的人从楼上走了下来,和楼上的其他人说着什么。牛仔裤、系带的鞋子、红蓝相间的T恤。没错,是路易斯·吉尔曼。她热切地看着他。他想没准她会牵自己的手呢。她说:“有点儿乱。” 他和她一起走到车前,其他学生看着他们,似乎在推断着什么。她飞快地向前走,迈着大步。 “什么有点儿乱?” “没什么,”她说,“很感谢你送我。” “我的荣幸。”他注意到路易斯脸上开心的样子。他请她上车后,她身子倾斜着为他开了车门。她坐在车里,双手放在大腿上,叹息着。他觉得这叹息中饱含自嘲。“怎么了?” “杰克·比林斯也想送我回家。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他我和你一起走。” 托尼·海斯廷斯警惕地说:“你宁愿让他送你吗?”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我并没打算从你朋友那里把你抢过来。” “不用担心。”托尼在想,杰克·比林斯是她男朋友吗?“我想和你一起走。”马上,她又加了一句:“假如你不介意的话。” 他在想,这是路易斯·吉尔曼,一个陌生人,我正送她回家。他极力回想学校的禁令。旁边,路易斯坐在那里,像是一个亲密的家庭成员。她会不会把自己当劳拉呢?没有规定禁止我送她回家,我只是礼貌地帮她一个忙。但是,难道她真的觉得我只是单纯地想让她搭车回家吗?那些看着我们一起离开的学生肯定会认为我们是情人。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是,除非路易斯自己都觉得是。 他在想,我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她吗?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要是她请我进去怎么办呢?他又想起禁令。他在想,自己这样做有没有勾引路易斯的嫌疑?她会不会同样这么想?假如这样,她应该更警惕一些,找些理由避免和我一起。或许她正期待自己这样对她呢。有没有可能她也想勾引他? 她说:“我们到了。”问题很紧迫,究竟是什么问题?长长的白色的楼房,前门廊有6个邮箱。“你想进来看看吗?” 他脑子里想着自己不应该做的事。“不会太晚吗?” 看不清她的脸。“很荣幸你能光临寒舍。” “我先得找个地方停车。” 或许她并没打算勾引他,只是想给他倒杯咖啡。这样的话他就不需要担心什么禁令了。他们把车停在这里前方半个街区的位置,然后一起返回到她的住所。人行道崎岖不平,两人肩膀不时相撞。她房子里的窗户漆黑一片,过道则很亮堂。她查看了一下信箱:吉尔曼。他跟随她上楼,和她一起走到有刮痕的松木门前,站在她旁边。她在钱包里翻找钥匙的时候,他狂野的内心不停地跳动。 这并不算是通奸,因为劳拉已经过世了。也不算是哀悼,因为距离她过世也已经过去11个月了,生活也还得继续。她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现在她已经是她们那代人里的成年女子了。这代人在28岁或者30岁的时候,很可能拥有比他在45岁时更多的情人。这也不算是补缺,没有爱情的单身女子无法愈合的伤痛如今已经愈合了。她也不算是研究生,她已经修完所有的课程,而且他今晚也曾暗自发誓从今以后将不再对她行使正式的权威。 他们进了屋。起居室很空,只有一个沙发和一张桌子。她打开靠近沙发的灯,然后插入一张爵士钢琴曲唱片。屋里贴着一张蒙马特尔的海报。他内心慌乱极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差点儿摔在地上。 “来点儿酒吗?” 她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两人的膝盖像山峰般高高挺着。不管他想告诉她什么,现在是时候了。或许他想告诉她在格兰德中心发生的一些事情,但是自己已经在派对上讲过了,但是这件事还有没有说到的地方。就好像这件事本身的神秘之处是专门为她保留似的,神秘到就连他也无法解开其中的奥秘。除此之外,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已经从某个人转化为另外某个人了。这个消息惊人而模糊。 如果他能向她表露自己内心的情感,表达其中折射的含义,就得通过他对雷伊动手这件事表达出来。他说:“我真的击了他一拳。” “海斯廷斯先生,你根本不知道能请你到我家坐坐,对我意味着什么。”柔和的灯光映着深情的双眸,脸上渴望接吻的表情蠢蠢欲动。对老师深深着迷的学生。当然,幸运的是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学生了。 她解开蓝色的方巾,甩动着一头秀发,从内而外散发出野性。 “我一直都想请你来我家。我是说,在你丧亲之后。” 他说:“你真是个不错的朋友。” “我想成为你的朋友。我不想只当你的学生。你介意吗?” “一点儿都不。我也没把你当学生看。我把你当成了——”说下去,他想,我自己可办不到。 “当成什么呢,托尼?” “当成朋友。你刚刚已经说过了。”(她刚才叫你托尼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女人。” “我是准备这么说的。” 她严肃地看着他,语速很慢。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演戏,她也一样,尽管场面非常紧张。她不看他了,接着又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和你发生关系吗?” 伙计,屏住呼吸,这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我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吗?”她瞪大了眼睛。 “或许是。” “或许?”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 “你想让我答应你吗?” “想。” 回应的声音很微弱:“我也想。” 她说:“还有个问题。”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 “不是那个问题。我不知道杰克·比林斯一会儿会不会过来。我觉得今晚他可能还要来见我。” “他想和你发生关系吗?” 她点点头。 “你们相爱了?” “他这么认为。”她张开双手,什么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期待会有机会和你在一起。” 这就是禁令。“我不该干预你们的事。” “我想让你干预。”她想了想,“我们碰碰运气吧。如果他来了的话我不会让他进来,我会告诉他我病了。” 他想到一个主意。为什么不呢?“你愿意去我家吗?” “嘿。太好了。” 快点儿,别等到杰克·比林斯来了。她飞快地跑进卧室,拿出一件白色的睡袍,匆匆向四周扫了一眼,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拿,结果除了牙刷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她说:“快点儿。”好像杰克·比林斯已经到了一样。 他们一走出家门就见一辆车缓缓经过。她说:“天哪,那就是他。”那辆车继续向前开。 “他怎么不停呢?”她问道。 他想起了那片树林。 “他刚才直盯着我看。”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 “不用担心。不关你的事。” 上车后她说:“明天我会和他解释。我会找到合适的理由的。” 他在想,这件事有什么麻烦?难道我想为路易斯和她男友的分手负责任?我知道该选择哪个公开立场吗? 正值午夜,路易斯·吉尔曼进了他的家门。托尼打开灯。路易斯四周看看,非常开心:“我一直都想来你家。在你夫人去世之前就这么想了。” 她站在劳拉起居室的中间,看着劳拉的油画、钢琴、书架、沙发、椅子,还有咖啡桌。她不是劳拉,这就侵犯了劳拉。她既不是托尼的妻子,也不是他女儿。他几乎不认识她,却想占有她,把她当成亲密的家庭成员。矛盾的想法使托尼头昏目眩。 她说:“我想让你带我看看所有的东西。” “现在吗?” 她大笑着,靠近他,面对面地说:“明天也行。”两人开始接吻。一开始是试探性的。他曾经以为这是个羞涩的女孩子,没想到她对接吻这么在行,也许比他在行。她上半身和下身紧贴着托尼,后仰着身体,看着他:“我们去哪儿庆祝?” “楼上怎么样?” “主人卧室吗?太好了。我们这就去。” 他感到兴奋。他们一起上了楼。他在门口打开灯,突然停下。劳拉的鬼影。托尼吃了一惊,他以为劳拉已经取消了禁令,结果她还在那里,并没打算离开房间。他瞧了瞧海伦的房间,发现也不能进去,于是只能来到冰冷的中立地带,客房。 “我们在这里吧。” 庆典。她双臂交叉,脱下T恤,然后两人都脱下衣服,盯着对方看了一阵子。她此时不再掩藏自己那得意洋洋的微笑了。她很瘦弱,臀部的轮廓投影到腘窝处。她曾经是他的学生,现在却在摸他的生殖器。 吃吃的笑声,低声言语,鼻子间的爱抚,相互挠痒痒。她的身体是这么的熟悉,好像他很久之前就碰过似的。就这样,对,我想让你这样。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和你现在这样。不要那么着急,但是是时候了,满满的,即将溢出,无法耽搁。他倚着路易斯,尽力想满足她。终于,他做到了。他在想,如果能回到从前该多好。 他的客房,在他毛发浓重的身体下,她正紧紧环抱着。突然,他注意到有人在门口看着他们。是杰克·比林斯,他被驱逐在外。庆典步入了狂野的舞台,规格不断升级。那不是杰克·比林斯,而是另一张床上的那个人。颜色变幻,夕阳的余晖映着积雪。孤独的滑雪者在夕阳映照的积雪上自由滑下,滑入下方灰蒙蒙的阴影中。在另一张床上,有个男人正背着身子对某个人实施强奸,鲍比·安德斯正挥动着一根木棍击打他。此时,尽管从路易斯那里得到了极大满足,托尼·海斯廷斯却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分离,幽灵般从扭曲的身体中分离,用力去拽另一张床上的那个男子,却无法够到他。 房间异常安静,就像当日的葬礼一样。路易斯轻轻抚摸他的后脑勺。在场的人们都很安静,或许已经离开了。他朝着另外一张床看去,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床。他只看到路易斯·吉尔曼,甜美而柔弱,微微地笑着,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一样。他很庆幸她还活着,于是对她体贴入微。他被自己刚才所经历的那些暴力场面弄糊涂了,而且惊讶于无法再看到刚才那张床。似乎这两张床是一模一样的,好像强奸那个女子的人正是托尼自己,其他人则尽力想阻止他,而想要干预这件事的他的幽灵只不过是个幽灵。 他感到很沮丧。尽管他知道自己和路易斯的这段时间非常美好,却感觉哪儿不对劲,毕竟还没有结案。他问道:“你在这里过夜好吗?” “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半夜,他想叫醒她,想问她是否记得在缅因度假小屋后面的蓝莓田里勾引他的那次。那次,海伦和她朋友骑自行车出游了,于是他和劳拉拎了几个蓝莓篮子出去了。她穿着短裤,穿着薄衬衫,天气晴朗暖和,周围一片沉寂。他听到劳拉在自己身后大笑,于是一转身,看见她上衣敞开,双手插在短裤的腰围处,正往下拽裤子。“嘿,朋友,”她说,“怎么样?”说完,只听到荆棘地上一阵窸窣。她在他耳边耳语:“放松,没有人会来这里的。”他们开始戏水,他追着她跑到岩石那里。然后她光着身子跳进去,他紧随其后。水很冰,劳拉马上跳了出来了:“天哪,我们忘记带毛巾了。”于是,她跑回家,浑身针扎般地疼痛。她是个运动健将,摆着双臂走路。冬天去滑雪,他有时会带着她去溜冰场,去看她表演脚尖旋转,以及各种其他姿势。要不是他的脚踝有些脆弱,而且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她还能教他跳跃。有一次,她曾和朋友米拉去北部地区滑雪旅行,回来得很晚。他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早上5点她还没回来。他以为车在高速公路撞上了冰块上。那次并不是她的错,她没打电话有十分充足的理由,现在想不起来了。漆黑的夜里告诉路易斯所有这些事情。通常最让人担心的是海伦。劳拉和托尼总是假装都睡着了,尽管两人都知道彼此还都醒着。然后,劳拉就会从床上坐起来说:“孩子还没回来吗?”路易斯,婚姻和担忧。后来,医生在定期的体检中发现他身体里出现了异常组织。他们不得不耐心等待,等到这个异常组织逐步被去除,然后全家人吃了顿中国菜来庆祝这个好消息。终于,他们的未来又重新明朗起来。 为路易斯想想,如果你结了婚,你就会担忧。但是等到她过世之后,担忧也消失了。或许你会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他看着穿着睡衣的路易斯·吉尔曼,想着:等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就娶你。 三 接下来那页标着“第四部分”。由于看样子没有第五部分的地方了,所以这部书稿一共分成四个部分,还有一个插曲。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前三部分。按理说,整本书的结构比较清晰,但是苏珊还是无法猜测里面究竟有什么。 缅因度假小屋后面有一片蓝莓地。苏珊和爱德华也曾带着篮子去过那里。只不过他们没在那里做爱。她没解开上衣,也没脱下短裤,更没对他说:“嘿,朋友。”爱德华这样写是不是曾希望她能这样做呢?她每每读到他在小说里描写的性爱场面就感到很不自在。还有那些场面,比如击倒雷伊和托尼暴露自己的性器官,以及托尼在和路易斯做爱时的强奸和挣扎。到底是因为托尼受到了雷伊造成的精神创伤后才让自己的性爱充满了强奸和死亡的意味,还是爱德华现在就是这么看待性爱的呢?她要是有机会和斯蒂芬妮谈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 她要告诉爱德华阿诺德不喜欢暴力式的性爱。他从来都没想过强奸任何人,也无法想象在违背某个女子意愿的情况下进行性爱。苏珊·莫罗很信任他。她在想,男人彼此之间也有不同吗?是不是就像种族一样,有些温和、有些粗暴呢?阿诺德内心的暴力表现在不同的方面:宗教仪式、戴着橡胶手套的干净的双手,托盘和手术刀,测算压力,小心翼翼地切割,注意力、控制力。 他们的做爱场面中,她会先洗澡,然后走进房间,关门,打开床头灯,阿诺德在床上看书。楼下,孩子们在家里到处乱跑,电视开着,楼上关着门的屋子里尼尔森和布伦希尔德欲火焚身。她身穿短短的睡袍,脖颈和耳朵间环绕着香水味。她站在他身旁。他严肃地看着她的双膝,放下手中的书,敏感的手抚摸着她的双腿后部,还有臀部夹缝,然后才伸到腿前面。她喜欢看丈夫——外科手术师膨胀的生殖器,还有行事前他那双孩子般的双眸。她喜欢让他那粗短的头顶着自己的脸颊,喜欢他在自己身体射精。 做爱时,她有时会装作两人是第一次发生关系,就像莎琳娜住院后的那次一样。或者她会篡改历史,假装是两个早恋的青少年。有时,他们会假装他们已经离婚了,但是在饭店一次偶遇后旧情复燃。或者他们在夜晚的沙滩上,或是两个未婚的冒险者驾驶着一艘装备良好的帆船周游世界,或是两名电影明星在拍完裸戏之后去他家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或者他俩在舞台职员面前失去了控制,全身赤裸。有时他们是峰会上达成协议后秘密幽会的政治领导人,罗纳德·里根和玛格丽特·撒切尔。她并没有告诉阿诺德这些,而让他以为是自己的强壮才使她如此激动。 这些思绪怪异地激起了苏珊的悲伤,就好像一切都结束了似的。她自责着,不是这样,不要再这样。继续读下去,读下去。今晚她很喜欢这本书。它让她很满意。她在想,像爱德华这样一个自我陶醉的人怎么能因为一个故事就自我分裂,并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拽出来。这本书增加了她对爱德华的好感,至少她希望如此。 夜行动物 21 鲍比·安德斯又打来电话了。托尼·海斯廷斯正洗澡,打算之后去和路易斯·吉尔曼第二次约会。电话铃声迫使他坐在放电话的桌子前,身上裹着毛巾,滴着水。他看着街对面那对穿着短裤的情侣正在洗他们那辆亮红色的车。 电话里传来安德斯的声音:“我得到一些消息,你或许不愿意得知。” 托尼等着鲍比说话。静静的,死气沉沉的言辞,坏消息:他们释放了雷伊·马库斯。谁?雷伊·马库斯,雷伊。雷伊,他们把他放了。“你什么意思?他们把雷伊放了吗?”托尼问。 他听见鲍比在电话那边解释,声音很细,带着鼻音,说他们撤销了对雷伊的起诉,不管这个案子了。那个该死的地方检察官戈尔曼,说证据不足,于是撤销了诉讼。 托尼当时正用拿毛巾擦着头发,擦着他那暴露在大腿间的无所事事的阴茎,擦着他毛发浓重的湿漉漉的腿。他看到街对面那个穿短裤的女孩双腿很健美,正靠着亮红色的汽车的顶部将它擦干。 电话那边说:“他需要进一步的证据。” 那个女孩身子大幅度前倾,低腰臀部后面露出了一大截臀部。 “你刚才说什么?” “哦,不过至少你那一拳让他的牙齿受够了。你很满意这一点吧。” 线路上还传来其他人的说话声,一个女人的大笑。 “托尼,这是政治,就是这样。” 沉默当中,只见对面那个女孩子将水管递给男朋友,他又递给她一块海绵。他和路易斯·吉尔曼约好在6点见面。 鲍比·安德斯远在几百英里之外的乡下,声音尖锐,说想让托尼再去一次格兰德中心。 托尼想拒绝。“开车去那里得花上10到12个小时。”他说,“我不能马不停蹄地返回。” 他听到鲍比·安德斯说:“我希望你能尽快过来。马库斯会想办法离开这个州。要赶在他前面。你可以在汽车旅馆歇一晚上。” 像是在下军令状,不管这对托尼的私生活造成了多大干扰,或者对路易斯·吉尔曼,还有托尼大腿间正在休息的不知所措的阴茎。“我今晚有约会。” 一阵噪音。 “什么?” “如果你满足于雷伊·马库斯的下颌挨一拳,这个惩罚力度足以了。” 因此托尼说他会去,但是得明天才出发。他想,没有理由沮丧,我现在还没开始沮丧。不过将来我肯定会不好受。之后我肯定会大吃一惊,无法停止思考这件事。 他在想自己会不会生气。这是一种冒犯。他说,你以为他们至少会给予我和雷伊的言辞以同等重视,让陪审团来做决定。你要考虑到我的社会地位,更不用说我还是受害者,理应为我赢得信任,想想对方的案底吧。 因此,第二天早上,他载着6点钟的曙光以及昨晚和路易斯的短暂约会的所有回忆上路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约会。那天晚上,他把她带回家。看着她帮他收拾东西,他尽可能地只想着她,尽享欢愉,努力抑制内心的恐惧。凌晨4点半,闹钟吵醒了他。他以为自己刚刚睡觉的时候发生了恐怖的事情。他把身边的她叫醒,一起在厨房里吃了早饭,然后把她送回家。当时是早上6点钟,鸟儿在欢歌雀跃,她双眼肿胀,打算睡个回笼觉。 路易斯睡眼惺忪地朝他挥挥手。之后他就踏上了通往州际公路的空旷的街道,一直来到乡下的平原,田野里雾气蒙蒙。她离开后,他一直在对抗的那种恐惧突然袭来,侵入他的内心。非常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一场灾难。他在想,一整天没别的事,只能一直不停地开车、开车,他如何能抵御这种感觉。 漫长而疲倦的旅途在他面前展开,一切都变得那么熟悉,所有的细节依次缓慢铺开,一步接一步,一个转弯连着另一个毫无惊喜的转弯,从一个农舍到另一个农舍,翻过一座又一座桥,树林,田野,一整天看到的全是这些。耳边的风哀号着,轮胎撞击着地面,似乎快要爆炸,引擎也即将被引燃,车身好像也会随着咔嗒一声散架。每一个里程路标,都会引爆他内心的不耐烦,直到转回到直道上,焦躁才离他而去。这次旅途是他暂时的庇护所,让他精神恍惚,忘记了即将面对的所有风险,和其他一切顾虑。 他竭力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害怕什么。可能是怕雷伊。雷伊获释了,这个残忍的人,这将促使他继续去年夏天未完结的事情。先生,你的妻子。如今,雷伊还多了一个动机,那就是他打碎了雷伊的牙齿。快到中午的时候,托尼内心产生了新的恐惧。雷伊很可能会去骚扰路易斯·吉尔曼。没错,这就是他的作风,毁掉我所有的女人来摧毁我。得加快速度,在他溜走之前截住他。 在穿过某个城市时,他突然想停下来喝点儿咖啡来保持清醒。一闲下来,他又想起了鲍比·安德斯,似乎透过那个倚着车顶擦车、背对着他露出一截臀部的那个女子看到了他:“如果给马库斯一拳就让你满意了。”信任他,他会有锦囊妙计。托尼想,我害怕的不只是雷伊,还有鲍比·安德斯。怕他的什么,粗鲁,还有蔑视吗?某个恶毒的东西,但是还不是那么明晰。要是他不能及时识别的话,是否会给他带来麻烦呢? 午饭之后,他感到非常不自在,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某项义务上失职了。他现在欠了一大笔人情,已经逾期,偿还之日迫在眉睫。这个想法纠缠着托尼,我欠某个人某件东西。这个东西不是物质上的,而是和雷伊·马库斯,或者鲍比·安德斯,或劳拉、海伦有关。很可能还会牵扯到路易斯·吉尔曼。不过也不太可能,因为自己和她才刚刚开始。这个东西又黯淡了下去,像个幽灵,很神秘。非常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这之前已经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要么是这件事,要么是那件,要么两件都会发生。 更坏的情况是现在正在发生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意味着之前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那个可恶的地方检察官戈尔曼说这不算是个案子。他认为托尼·海斯廷斯所看到的证据不足。他指认了雷伊,树林里的三个男人,罪行,却被认为没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凶手就是雷伊·马库斯,当时根本没有雷伊·马库斯,没有那三个人,没有什么小树林,也没发生什么罪行发生。托尼·海斯廷斯搞错了。这逼得他想咆哮。如果他们不相信我,我还算什么?如果我记得的所有证据还不够,那我还能记起些什么?我将何去何从?我这段时间瞎忙活什么呢? 傍晚时分,他在延绵起伏的俄亥俄州东部乡下又喝了一杯咖啡,之后脑子也变清醒了。整个世界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尽管他已经将那个萦绕心间的问题封存起来,但是内心还是有感觉的,而且以后肯定还会想起它。他问了自己一个理智的问题,我这趟旅途的意义何在?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也并不清楚。雷伊·马库斯获释了,鲍比·安德斯想让我去。他说,让我去帮忙,但没具体说怎么帮。目的这么不明确,这让托尼倍感旅途的漫长。 他数了数鲍比·安德斯曾经多少次要求他进行长途跋涉,发现他一年去了格兰德中心四次,这是第四次了。所有这些旅程都是为了追捕三个人。他在想,我肯定是疯了。这太不可理喻了。 这次,目的的不明确性证实了他的愚蠢。其他三次旅行都有具体的目标,所以还说得过去。他猜鲍比·安德斯已经制定好计划了,秘密计划,在电话上讲并不安全。他思忖道,这也太疯狂了。疯了的不是自己,而是鲍比·安德斯。 他们没有在格兰德中心见面,而是在托宾的一家带着前台的饭店里。他俩坐在靠窗的位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们停在外面的车的前端。托尼的晚餐是一盘咬不动的烤牛肉,上面淋着一层肉汁。鲍比·安德斯坐在他的对面,埋头在他的食物里,将意大利面条缠在叉子上,把满满一叉子面条放到嘴边,却没有吃,然后把盘子推到一边,碰都没碰。托尼·海斯廷斯看着他,暗想,这人疯了。过了一会儿,又想,我也同样疯了。鲍比·安德斯说:“如果不是因为癌症。” “什么癌症?” 鲍比·安德斯怒目而视:“我告诉过你,我他妈的只剩下6个月时间了。” 托尼·海斯廷斯也瞪了他一眼。“你告诉过我吗?”难道鲍比告诉他这么重要的消息时,他睡着了? 鲍比·安德斯说那个律师詹克斯是如何和戈尔曼做了个交易,把雷伊释放了。这个詹克斯是他找的,也是法庭选的。政治上的交易。各取所需。 托尼问:“你是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病情的?” “肯定是詹克斯和戈尔曼搞的鬼。”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俩想合伙把我挤走。”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鲍比·安德斯没吭声。 “他们为了这个会放过一桩谋杀案吗?” 是的,那个案件。鲍比·安德斯解释道。他们说这个案子准备不充分,草率、急促、证据不足,搜集证据的渠道也不合适,在法庭上站不住脚。安德斯说,戈尔曼这是在惩罚他,因为这个狗娘养的一听说要接手这个可能输掉的案子吓得要命。他问自己说这些是否让托尼抓狂。 “鲍比,我明白他们的阴谋。” “是啊,是啊,是啊。” “他们也要放了罗吗? 不。他们得到了罗的指纹,逼他为海斯廷斯的案子承担全部罪责。光让罗承担这个罪责,放了雷伊,如果你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那也行。 “假如他们不逮捕雷伊,对我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托尼说。 “我也觉得你会这么想。”安德斯说。他告诉托尼雷伊怎样逃脱罪责,说指控雷伊的唯一证据就是托尼的言辞。詹克斯恐吓戈尔曼说光凭这是站不住脚的。而且这个案子是安德斯的,戈尔曼觉得安德斯该退休了,应该回佛罗里达养病。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得了癌症。” “这些天,外面传言说我能力不足。戈尔曼正想尽办法证实这一点。” “我跟他谈谈有用吗?” 鲍比大笑,哈哈哈。你现在的麻烦就是雷伊的辩词天衣无缝。他那无懈可击的辩白。说他当时和丽拉在一起。她愿意替他作证,她姑姑也为他作证。他们还能怎样? “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是这样。”戈尔曼认为,你对雷伊的指证不够可靠。冷静,这不是我说的,是律师。雷伊有自己的辩词,还有丽拉为他作证。此外,当时一片漆黑,增加了你弄错的可能性。而且,你还认不出特克。戈尔曼特别强调这一点,你为什么认不出特克。 “雷伊比特克好认多了。” “不用跟我说,我相信你。我们倒是可以找卡车里的朋友帮个忙。” “谁?” “那个耳聋的人。他应该能认出雷伊。” “他很可能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那些狗娘养的太胆小了,不敢站出来作证。只管他们自己的事,孬种。” “那你打算怎么办?” 哦,照鲍比·安德斯的说法,最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击垮其中某个人。他告诉托尼,他试着从罗·贝茨下手,但是他们不允许,因为戈尔曼只允许礼貌地问犯人问题。像罗·贝茨那样的人光靠问问题是打不垮的。鲍比·安德斯还说,罗·贝茨就是个白痴。他只有一条生存原则,名称等级和序列号。他只会说自己不认识雷伊,一句话完了。当鲍比告诉罗赫尔曼酒吧的人的证词,罗说:“如果说我和这个人喝过啤酒也可能,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鲍比说让他一个人背黑锅太不公平了,罗却说他不明白安德斯在说些什么。鲍比又问从熊谷商场逃跑的第三个人是谁,他说他不知道,还问,还有第三个人呢。真是个留胡须的石面人。 鲍比·安德斯放下叉子,点了一根烟。享受着自己内心的沮丧。他以为至少可以把雷伊拘捕起来,但是现在那个店员也说认不出来他。他说,戈尔曼说,你们唯一的证据就是赫尔曼酒吧里的那些人看见雷伊和罗他们一起喝啤酒,还有你告诉海斯廷斯说哪个人是雷伊,然后他凭借雷伊制服背部的数字认出了他(其实是鲍比你自己认出了他)。他们也不能借助雷伊的前科记录,因为这个还没有成为定论。 他盯着托尼看了很长时间,弄得托尼很不自在。“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想让这件事处理得多么公正。” 他说他已经派乔治去盯梢雷伊,他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逃走。 托尼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希望多么公正?” “问得很好。” 托尼等着他回话。鲍比·安德斯将他那没吃完的意大利面推到一边。他说:“吃不下了。再吃就吐了。” “你哪儿疼吗?” “现在几点了?有8点钟了吗?” “对。” “我的表也8点了。乔治会打电话过来。他8点要来这里看我。” “你现在在想什么?” 鲍比耸耸肩。 “你吃不下饭吗?吃不下饭一会儿怎么能坚持下去呢?” 他又耸耸肩膀。“不一定。” “你能这么尽心,我非常感激。” “有时候我能吃下饭,有时候却吃不下。这个地方臭气熏天。” “你有没有近亲或者关系很好的朋友?” 鲍比·安德斯又点了一根烟,还没抽就把它灭掉了。他说:“我来问你个私人问题。不准对外人讲,好吗?你想让我怎么处置雷伊·马库斯?” 这个问题让托尼吃了一惊,奇怪的措辞。“你能把他怎样呢?” 鲍比·安德斯似乎考虑了一下这个,然后说:“你他妈的想让我怎样都行。” “我以为你刚刚说——” “我没什么害怕失去的。” 托尼费尽心思想弄明白他的这句话。鲍比·安德斯说:“我是不是该重复一下刚才的问题呢?这么说吧:你想让我们怎么将雷伊绳之以法呢?”他又点了一支烟 托尼思索着。你什么意思呢?他听到鲍比·安德斯这样说:“你想不想稍微跨越严格的程序呢?”托尼思索着,就好像在考虑刚刚的微微震感是不是地震。 “我吗?” “或者我。” 他尽可能用委婉的语言清楚表达安德斯的意思。“你是说做枉法的事情?” 鲍比·安德斯解释道:要是那些该死的注意事项妨碍了法律的实施,你打算怎么保证法律顺利执行呢? 托尼害怕了。他不想直接回答这个笼统的问题。于是他说:“你指的是哪些个注意事项呢?” 安德斯不耐烦了。“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想干掉雷伊。” 托尼当然想。安德斯有点儿烦托尼,他只是想知道托尼认为他的方法是否可行。托尼在思索,你的方法有什么问题呢? 鲍比·安德斯冷静了下来,深呼一口气,等着托尼说话。“有些法律学校毕业的傻瓜不喜欢我的程序。他们害怕雷伊·马库斯这样受审的话会产生丑闻,牵扯到他们。” 托尼听了,心生另一种恐惧。“这可能吗?” “要是警察能团结一心,这就不会发生了。狗娘养的。”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世界末日。“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知道。” 知道什么? “除非你同样认为我无能。除非你天生就对警察强势的工作性质反感。” 托尼不想回答。他在想,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不要忘了这个男的奸杀了你的妻子和女儿。” “不需要你告诉我。” 鲍比·安德斯不确定托尼认真思考过这一点。他讲明了自己的想法。按法律规定雷伊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如果法律无法制裁他,你想让他获得自由吗?法律真的想让他自由吗? “除了这个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帮助法律。像我说的那样。” 托尼多么希望他无需雕琢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和鲍比·安德斯争论。他说:“你的意思是拿起法律武器吗?” “代表法律行事。” “如何行事?” 安德斯没有回答。他嚼着什么,没有看着托尼。 “鲍比,如何行事?” 还是没有回答。 “代表法律如何行事呢?” 现在,安德斯终于看着他了,然后望着远方,最后将视线转移回来。“你觉得呢?” 托尼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中一种吓坏了他。他提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寻找新的证据吗?” 安德斯笑着,但不是发自内心的笑。“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怎么知道?” 柜台那边的女人喊道:“你是安德斯吗?” 鲍比·安德斯过去讲了会儿电话。过了几分钟,他回来了。 “好了,”他说,“雷伊·马库斯现在在赫尔曼酒吧。我想去那里逮住他。这他妈的完全是你惹上的案子。我现在就得知道。你是愿意加入我们,还是准备对我食言?” “参与到什么当中?鲍比,你并没告诉我。” 鲍比·安德斯放慢了语速,小心翼翼,却很有耐心。“我想将那个狗杂种绳之以法。”托尼注意到,他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打算把他带到我的拘留营。我想让你也去。” “我去做什么?” “来吧。请相信我,来吧。” “然后呢?我是说,你是怎么计划的?” 鲍比·安德斯稍微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某件特殊的事情。“我之前问过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想将那个狗杂种绳之以法。” “好的。” “那你告诉我怎么做。你来做主。” “你什么意思?” “他应该得到什么下场?5年监禁,然后释放,嗯?” 托尼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于是没有吭声。 “比这个还要严重,呵?”托尼脑子里晕晕的,觉得这些猜测真烦人。“我希望你不属于那些畏惧死刑的人。” “不,我不是。”托尼惊呆了:安德斯是不是在问自己要不要杀死雷伊呢?他又问了一次,声音断断续续,“你打算怎样处置他?” 鲍比·安德斯冲着他诡秘一笑,似乎是在试探他。紧接着大笑起来。他说:“不要紧张。”之后,他开始说话,又突然住嘴,过了一会儿再次轻声地说:“我想带他去我管辖的拘留营,把他在那里关押一段时间。我想好好揍他一通。对他粗暴一点儿,让他也受受罪。看他会怎样。你觉得如何?” 托尼可以想象自己多么赞成这个做法。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粒闪亮的尘埃。 “这是你的案子。我想让你亲眼见见。你还可以帮点儿忙。” 听他这么说,托尼·海斯廷斯宽慰了许多,或者说真正让他放心的是安德斯那种安慰的语气。他心中出现了几个疑问,其中两三个很清晰,其他的则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了安德斯目光中的不耐烦,就像是对死亡或者世界末日的恐惧。 他说:“你要是能逼他认罪,那最好了。” 鲍比·安德斯又大笑起来。 四 苏珊·莫罗注意到,在措辞委婉的较量中,新问题又产生了,除非大家是想转移话题。她怀疑那就是如此:鲍比·安德斯滥用私刑,无法无天。托尼·海斯廷斯遇见了约翰·韦恩[1]。由于剩下了最多不到五章,失望的风险达到极致。 同时,苏珊喜欢读对话,印刷将瞬间的词定格在纸上,就像高速路上压扁的小动物紧贴着地面一样。所以,你可以回过头来仔细思考某些貌似不合逻辑的推论。正如你可以想明白为什么鲍比·安德斯会不着边际地说,这地方臭气熏天。在所有这些想象出的宾夕法尼亚和俄亥俄背后,隐藏着作者爱德华的自我。托尼·海斯廷斯、雷伊·马库斯、鲍比·安德斯、路易斯·吉尔曼,以及劳拉和海伦,在苏珊看来,这些人或多或少与她有些关系,都是爱德华的自我投射在屏幕上的画像。25年前,她把爱德华笨拙而粗暴的自我从她的生活中驱逐。如今,它微妙地吸收她的自我,将其转换成爱德华的自我。 夜行动物 22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托尼·海斯廷斯紧跟着鲍比·安德斯驶过安静的托宾街道,前往赫尔曼酒吧。赫尔曼酒吧旁边的大停车场是一栋平房,窗口贴着显眼的红色标志,在黄昏的微光中闪烁。鲍比·安德斯走到托尼的车前:“在这儿等着。” 夜色越来越暗,托尼透过车窗盯着赫尔曼酒吧的大门。不一会儿,走出来两个人。他认出了鲍比,意识到另外一个肯定是雷伊。他们在闪烁的标志牌下低声交谈着。雷伊双手放在臀部,安德斯抬头看着雷伊,背部扭曲。雷伊做了一个表示憎恶的动作,变了主意,转身朝酒吧门走去。两个警察从门里闪出。雷伊摆出打架的架势。一个警察抓住雷伊的肩膀,他屈服了,警察铐住雷伊的双手并把他带到安德斯中尉的车上。鲍比·安德斯则回到托尼身边。 “去我的营地,就在熊谷。你跟在后面。” 警车开路,三辆汽车组成的车队在夜色中沿着山谷小路疾驰而下。一辆过路车驶在托尼和鲍比之间,然后迅速超过鲍比,但是却不敢超越警车,接下来5英里的路程里,三车车队变成了四车车队。 托尼注意到前面汽车的转向灯一闪一闪,也打开了转向灯,尽管后边没有车。一条通向左边的小路,路标上写着“白色港湾”。田间的小路狭窄崎岖,他们不得不放慢车速。山脊在平坦的谷地上飞速升起,道路在田地的尽头转向左边。右边树木葱郁的悬崖下方,流淌着一条细长的小河。前方出现了灯光,树丛里藏着一座小屋,就在小河边。两辆汽车停在树下,托尼挨着它们停下车。人们都下了车,托尼跟着他们进了小屋。 “我的营地到了。”鲍比·安德斯说。 他们穿过纱门门廊。看上去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托尼费了一点儿时间看清他们。除了一个女人,其他人都刚从赫尔曼酒吧来到这里:两个警察、鲍比·安德斯,还有雷伊·马库斯。鲍比·安德斯手里拿着枪。看到枪,托尼大吃一惊,仿佛看到一根裸露的阴茎。鲍比盯着那位唯一的女性,有些生气地问:“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她看上去比鲍比还要高大。穿着毛衣和休闲裤,脸带倦容。四十岁上下,也许是位教师。 “露西带我来的。” “胡说!” 雷伊注意到了托尼。“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屋子中间有一张桌子,一张轻便小床,还有几把旧椅子。厨房的凹室里装有火炉和水槽。屋后有纱门,通往卧室的门敞开着。雷伊坐在小床上,手上的手铐在悬挂的灯下闪烁着。 那两个警察离开了。托尼听到警车开走的声音。鲍比把屋里唯一的女性介绍给托尼认识。 “这是英格里德·希尔。” “您好,英格里德。”雷伊主动打招呼。 英格里德好奇地盯着托尼,说:“您就是海斯廷斯先生,对您的遭遇我深表同情。” “你也同情我吗?”雷伊问。 “闭嘴!”鲍比·安德斯吼道。“你应该事先跟我说。”他转向英格里德。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在陌生人面前争吵让她颇感尴尬。 “执行公务,”鲍比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不过想做一些警察工作。” “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办公了,鲍比?” 鲍比站在那儿,脸色发白,好像被什么内在的讯息惊吓住了。“上帝呀,我真是疯了。”说着,他把枪递给英格里德。“拿着枪。” “什么?!不要把枪给我!”英格里德立马把枪还给鲍比,似乎抓在手里的是一团火。 鲍比又把枪拿给托尼。“拿着枪,”他说,“杀了他!我很快就回来。”托尼看了看枪,沉沉地坠在手里,好奇它该怎么用。鲍比走了出去。他们听到他甩上纱门的声音。雷伊在一旁窃笑。 “你会用那玩意儿吗?” 鲍比·安德斯在外面待了好一会儿,屋外越来越吵。“上帝呀。”雷伊说。 当鲍比·安德斯回来时,雷伊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合法的程序是你应该带我去格兰德中心,而不是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鲍比从托尼手中接过枪,扣上扳机,对准雷伊:“这就是法律。”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托尼听见英格里德·希尔咂了一下舌头。 “你说谎,”雷伊说,“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新证据。如果弄到了新证据,为什么不把我带到格兰德中心去呢?” “我更喜欢在这里解决,这儿更让人放松。” “看上去你已经玩过这个把戏了。如果你认为这家伙可以干掉我,你应该已经知道这根本行不通。” “鲍比。”英格里德轻声喊。 “好啦,你在这儿,我知道你在这儿,”他对她说,“你不会喜欢看到这些,但我不会为你改变我的计划。”托尼在鲍比的话中听到了吹牛的意味,就好像是在说,瞧瞧真正的警察的工作吧。 “也许我应该去睡觉。” “也许你确实应该去睡觉。嘿,雷伊,”鲍比说,“你今天下午在卡吉尔山上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跟踪我。” “你在那儿有个棚子,连罗都不知道吧?” 雷伊一声不吭。 “不想说,是吗?没关系,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雷伊。” “那你想要什么?” “消磨时间,雷伊。” “你想要什么?在等什么呢?” “给你一点儿时间考虑一下。你需要时间来做一些重要决定,尤其是命悬一线的时候。” “没有什么好考虑的。我头脑很清醒。” “别急,先听听这个。雷伊,如果你的好伙伴罗·贝茨把你牵扯进海斯廷斯的谋杀案中,你会怎么说?” 雷伊沉默了一会儿。 “谁?” “得了,雷伊,别装了。罗·贝茨,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友。” “我有很多朋友,你这个杂种!” “当然,你有很多朋友。他们若是牵连了你,你怎么办呢?若是罗·贝茨供出你来了呢?你,特克·亚当斯,还有他,这就是整个故事了。” “他在撒谎。” “我可不这么认为。如果他说谎,干吗要把自己卷进来?” 雷伊朝四周望了望。 “是你在撒谎。”他说。“如果罗那样说了,你早把我送到格兰德中心去了。” “我们会带你去那儿的,别着急。喝啤酒吗?” “你没下毒吧?” 鲍比·安德斯大笑起来。他朝英格里德点了点头:“给我们弄点儿啤酒,姑娘。”英格里德走到后面,拿出六罐啤酒,给屋子里的三个男人每人一罐,自己也拿了一罐。鲍比·安德斯打开了啤酒,却没有喝。雷伊用两只戴有手铐的手把啤酒举到嘴边,小口喝着。鲍比对英格里德说:“你也许能在这协助托尼看守一下我们的好朋友,我要出去打个电话。” 她吓了一跳,托尼也有些吃惊。“打什么电话?” “公务,知道吗?我应该做的。你们看着他,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他?鲍比?怎么看?” “托尼来守住他,行吗,托尼?就用这把枪。来,我告诉你怎么用。” 他们走到角落处,背对着雷伊做着示范。雷伊坐在小床上,咧开嘴笑。托尼不想表现出怯意。不幸的是,英格里德问托尼:“你会用吗?” “我试试。”托尼回答。 “你们肯定以为我是一个危险分子,”雷伊说。 “你并不危险,人渣。”鲍比说。“你就是一只蟑螂。消灭害虫,明白吗?只是消灭害虫。” “鲍比,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英格里德乞求道。 “放心,”鲍比安慰英格里德,“只有5分钟而已。你觉得我们应该把他捆起来吗?那样会让你感觉好点儿吗?”他看着雷伊说:“好的,人渣,我们最好是把你绑在什么东西上。”他看了看四周。“就绑在那个床柱上吧。托尼,过来。拿上钥匙,打开一个手铐,把他捆在床柱上。” 鲍比·安德斯在小床四周走动,用枪指着雷伊,掩护托尼。如此靠近雷伊,让托尼感觉紧张。雷伊依然咧嘴坏笑着,托尼甚至能闻到他呼吸中的洋葱味。他的手颤抖着,笨拙地打开了雷伊左手的手铐。他把手铐拉近床柱,要求雷伊向前倾。他很害怕雷伊会突然攻击他,于是不得不提醒自己,鲍比·安德斯正拿着枪保护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这些家伙,”雷伊大嚷,“你们不能让我这样坐着。”他弯着腰。 “坐下。”安德斯命令道。 “他妈的。”雷伊仰面跌倒在小床上,托尼把手铐铐在床柱上。 “那我怎么喝啤酒?” “你可以用另外一只手。” 鲍比退后几步,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盯着他看。“你这样会你觉得安全点儿了吗?”英格里德哀求地望着他。“好了,”鲍比继续说,“我们会确保你更加安全。托尼,去我车上把脚镣拿过来。” 于是,他们给雷伊戴上脚镣。雷伊坐在地板上,一只手高举着铐在和他肩膀一样高的小床上,两只脚紧紧连在一起,另一只手是自由的,可以够到他的啤酒,小口地抿着。 “这太残忍了。”英格里德说。 “是的,的确很残忍。”雷伊附和道。 “你想要残忍还是安全?”鲍比说,“我5分钟后就回来。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开枪,就开枪。”说完便走了出去,英格里德和托尼听到他倒车,顺着小路开走了。 一切都突然安静了下来,鲍比似乎带走了所有的声音。枪压在托尼膝上,沉甸甸的。他盯着雷伊,雷伊此刻戴着脚镣和手铐,躺在地上,靠着小床。托尼一只手放在膝上,一只手时刻准备扣动扳机,以防万一。心想,天哪,没想到我竟然会拿着枪守在这儿,看守着一个囚犯,那个折磨了我整整一年的家伙。幸好,他戴着脚镣,要不然我就只能依靠这支枪的震慑力了,我还从来没用过枪呢。 雷伊忍不住说话了:“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疯子。” “他是一个好人。”英格里德说。 “但你也认为他疯了。你也是个疯子。”雷伊对托尼说。 窗外一片寂静,青蛙在池塘里歌唱,一会儿又扑通跳入小河里,远处的公路悄无声息。托尼想到无政府状态,顿觉责任重大。是时候了,看我的。 鲍比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托尼忍不住问英格里德:“电话到底在哪儿?” “在加油站那儿。”英格里德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耽搁了鲍比。她从冰箱里又拿了一些啤酒,给了托尼一罐,但托尼没要;也拿了一罐给雷伊,就放在地板上。接着,她煎了点儿鸡蛋和熏肉。 “哈,妈妈,”雷伊调侃道,“你在给我们弄吃的吗?” 他们不敢给他打开手铐,用一只手吃东西实在是很不方便。雷伊称赞英格里德是一位善良的女士,但是他说自己就他妈的像是动物园的动物。 英格里德口里念着鲍比的名字,轻轻地跺脚。 “看上去他一个人跑了,不管你们了,”雷伊说,“你和我,我们三个,单独在一起。” 屋子里很暗,仅有一个60瓦的灯泡悬挂在房梁上。褐色的纸板墙上用图钉贴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图片,野生动物、山脉,甚至还有3年前的日历。一根钓鱼竿和一把双人锯堆在墙角。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霉味,又像是臭鼬的味道。即使在夜晚,托尼也可以感觉到周围大树围成的树洞,让人感到压抑;唤起了他痛苦的回忆,还有鲍比的不幸。 过了一会儿,英格里德问起托尼的妻子和女儿。雷伊在一旁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们以前每个暑假都去缅因州度假。”托尼说。 “你的婚姻幸福吗?” “我们的婚姻很美满,可以说很完美。” “没有任何问题?” “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有什么问题。” “真是很不一般,”英格里德很感叹,雷伊在一旁窃笑。 她说鲍比曾经有一段很不幸的婚姻。鲍比曾经是个花花公子,他妻子很不满,最后两人离婚了。十几岁的女儿自杀了,儿子离开小镇,6年没有回来过了。这间小屋就是他们以前一起过暑假的地方。 “他跟我说他只有一个孩子。”托尼很疑惑。 “他跟别人都这样说。” 英格里德自己也不相信婚姻。她是马尔科姆医生办公室的接待员。闲下来的时候,一直在写一部历史题材的爱情小说。5年来,每个周末她都会到这里来。考虑到鲍比的病,真是太不幸了。她甚至考虑过牺牲原则,让他过上半年的幸福生活,因为她觉得鲍比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他最近看起来非常疯狂,脾气暴躁。最麻烦的事情还是马尔科姆医生。她突然瞥了一眼雷伊,继续说下去:“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相互很了解。”雷伊在一旁偷笑。 英格里德的声音有些失控。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这两段感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她让他们心平气和,她可不是那种感情热烈的人。 她对托尼说:“我看不出来你是哪种人。婚姻完美的人都叫人琢磨不透。”她看着雷伊:“至于你,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你是哪种人了。” “女士,我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平常人而已。” “希望你是。” 英格里德接着问托尼:“你知道鲍比今晚想干什么吗?” 托尼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执行公务,”她说。“在这儿?鬼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上床睡觉。” “女士,你说对了。呀,我真需要睡眠。”雷伊说道。 她没理他,继续对托尼说:“也许你可以帮帮鲍比。” “我?” “你是一个教授,他喜欢像你这样有学识的人。如果你能和他谈谈,他肯定会冷静下来的。” 托尼有点儿心烦意乱:他一直认为是鲍比在帮助他,他从没想过相反的情况。 她注意到他的表情,耸了耸肩。 戴着脚镣,雷伊开口了:“女士,要不你帮帮我?” “我可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 “你也说过,这样太残忍了。我的背疼得厉害,动都动不了,简直就是他妈的动物园里的动物。” “上帝呀,鲍比怎么还不回来?” “你想干什么?我绝不会让你走的。” “呀,我不是求你放我走。我只是他妈的放开我的脚,让我在椅子上坐会儿。你们有枪,到底还想怎么样?我不会逃跑的。” 托尼不想与英格里德对视,因为他知道她正盯着他看。他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们应该打开雷伊的脚镣。大概托尼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愧于与坐在地板上的雷伊对视,这使他非常不安。 “你觉得怎么样?”英格里德问。 “还是等鲍比回来再说吧。”他说。 过了一会儿,一辆车驶近小屋,车灯从窗户照进屋里。英格里德坐在椅子上看书,轻声嘀咕:“感谢上帝!” 车门开了,脚步声在石子路上响起,接着纱门被推开,一位身着红色迷你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很疑惑。雷伊抬起头:“哇。” “我的天,是苏珊。”英格里德叫道。 这个叫苏珊的女孩也看到了坐在地板上的雷伊。“发生了什么事?”她好奇地问。 “鲍比在哪儿?”英格里德问道。 “我怎么知道。他没在这儿吗?” “你来这儿干什么?” “莱斯利又把我踢了出来。” 英格里德忍不住笑了。“那好吧,如果你愿意睡在树林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苏珊一直盯着雷伊脚上的镣铐。“你们在玩游戏吗?” “公务。来,认识一下托尼·海斯廷斯和雷伊·马库斯。雷伊·马库斯是一个囚犯。” “是真正的囚犯吗?” “你好,苏珊。”雷伊忙着打招呼,“很高兴见到你。” “托尼是城外来的游客。雷伊被控告谋杀。” “不再是了,”雷伊强调,“控告已经撤销了。” 苏珊浓妆艳抹,眼睛涂着深色的眼影,这使她五官变得非常立体。她看了看雷伊,往后退了几步。 “听着,苏珊,”雷伊说,“告诉你的朋友现在可以别让我在地上坐着了。” “他说什么?” “他不喜欢脚镣。” 苏珊倒吸了一口气。她才看到托尼腿上的枪。 “你是警察吗?”苏珊问。 “托尼是雷伊所犯罪行的受害者。” “我想,你说罪行是谋杀。” “上帝呀,他们都以为我会逃跑。你看看这枪,还有手铐,怎么还会认为我会逃跑? “算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站起来吧。”英格里德说。 托尼很高兴英格里德做了决定。他觉得他们的防范措施有点过了,显得自己很胆小。只要保持谨慎就可以了。英格里德用枪顶住雷伊的头,托尼松开雷伊铐在床架上的手,把他的两只手铐在一起,然后把脚镣移开。做完这些,托尼后退几步,从英格里德手里接过枪。雷伊挣扎着站了起来,坐在椅子上。 雷伊愤恨地瞪着他们三个,对苏珊说:“上帝呀,他们认为我是外太空来的。” “执行公务,”英格里德抱怨道,“天哪,到底是什么绊住了他?” “他去哪儿了?” “去打电话了。已经去了整整一个小时了。” “他疯了。”雷伊向苏珊解释,“她刚刚还跟托尼说来着。他脑子有毛病,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给我安静点儿。你对这件事情一无所知。” “你不是担心他会出事吗?” “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士,我又不是哑巴。” “你这个魔鬼、谋杀犯,还有暴力犯。你真可怕。” “不要像个泼妇,女士。这样可不好。” 五 苏珊没时间去想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里,也没意识到书中的“苏珊”是爱德华取的名,当然,他也没有必要那样做。此刻,苏珊满脑子想的都是鲍比营地,脑子里浮现出夏日的地点,岸边树林中的小木屋、童年时代的佩诺布斯科特海湾,也就是现在的密歇根。这不仅仅是感叹童年不再、物是人非的悲伤回忆,也不只是那种普通的窗户被钉死的烦恼,这种忧伤关乎季节的更替,与在吊床上度过的阳光明媚和大雾笼罩的日子有关。安静的8月,小鸟南飞,菊花遍野,无一不在和夏天说再见。 回到现实。大雪填满了街道上的车辙。人们尖叫着以八字形或弧形滑过冰面。亨利拖着弯曲的脚踝落在了后面,痴痴地望着穿着短裙的伊莱恩,如同阿斯托拉脱的仙女,以每小时100英里的速度乘风而行,很快混入一大群男孩子中。新一轮的比赛又开始了。 夜行动物 23 托尼端着枪坐在鲍比的营地里,监视着雷伊·马库斯的一举一动。苏珊穿着红色短裙,坐在藤椅上。英格里德在厨房里愁眉不展。雷伊盯着苏珊的大腿看,一脸坏笑。大家都在等待鲍比·安德斯,很好奇他怎么还没有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托尼心中想着,如果雷伊想逃跑,我就用手里的枪杀了他。这一信念让他坚守自己的职责。 苏珊向托尼和雷伊解说:“我是鲍比的表妹。每次莱斯利把我赶出来,我就来这里。” “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雷伊挖苦道。 意识到雷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大腿,苏珊大胆地看着他,问道:“先生,你杀了谁?” “我没有杀人。” 她又转过头问托尼,“他杀了谁?” “我的妻子和女儿。” 她瞪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以前。” 她又看着坐在小床上的雷伊,雷伊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有点儿像外星人或是其他什么物种,他吹着口哨,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尽管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十分清楚。苏珊又问:“你确定吗?” “当然,我很肯定。我亲眼看见他干的。”托尼说。 雷伊显得有些吃惊,身子往前倾了倾,大声狡辩:“你这个骗子,你心里明白。” 于是,托尼又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留意真正听众——坐在小床上的雷伊,此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他觉得,似乎故事重复了太多遍,听上去都不像是真的了。 苏珊小声地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现在还好吧?” 他几乎就要点头说“是”了,然而他看到膝上的枪,想到身处这昏暗古怪的小屋,还有雷伊,马上改口说:“没有。” “还没好吗?” 托尼想说,我想杀了屋子里所有的人。不,这个想法太愚蠢了。于是突然改变主意,违心地回答:“我已经好了。” 听到这话,苏珊很欣慰,继续问:“你是干什么的?” “数学教授。” 她对数学实在是一无所知。托尼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打心底里有点儿瞧不起苏珊,觉得她很有可能是个妓女,想知道她会怎样介绍自己的工作。 “歌手。” “是吗?你在哪儿唱歌?” “现在没有公开演出。我在绿箭工作。” “那是什么?” “是个酒吧。”雷伊插嘴道。 “夜总会。”她很大方地答道。雷伊因为猜对了而得意地笑。 苏珊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连忙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对不起”。 “鲍比,鲍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英格里德小声嘟囔着,建议苏珊,“你先去睡会儿吧。” “你们最好都去睡觉。”雷伊说。 “要不去卧室睡一会儿?”英格里德问苏珊。 “对不起,我就不能陪你了,”雷伊阴阳怪气地说,“我的甜心还在等我呢!” “鲍比不会介意吧?” “让鲍比见鬼去吧!”英格里德说。 “对,鲍比就该下地狱。”雷伊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不想霸占你的床。”苏珊说。 “就在这张小床上睡吧,”雷伊不怀好意地说,“我们不介意你睡在这儿。”他咧着嘴看着托尼。“是吧,托尼?”托尼想起自己对他的仇恨。 “说不定托尼也很困了,”雷伊接着说,“要不你和托尼一起睡在这张床上?我一点儿都不介意,英格里德可以看着我,对吧,英格里德?” “不要这么恶心。”苏珊有点儿不高兴。 “得了吧,别假正经了。我认识很多绿箭的姑娘。多可爱的小妞儿呀,不是吗,苏珊?” “别理他,”英格里德说。她问托尼:“你知道鲍比今晚打算留你们在这儿过夜吗?” “我自己订了汽车旅馆。”托尼回答。 “我也可以睡在地板上。”苏珊说。 “像我说的,你可以就在这张小床上睡,”雷伊继续说,“和他一起睡。你们也可以开车去城里。我和英格里德真的不会介意。” “你给我闭嘴!”苏珊生气了,“你这个混蛋,你刚刚说什么绿箭里的小妞儿,简直是一派胡言。告诉你,我是那儿唯一的女孩。”她转向托尼:“原谅我说得粗鲁了点儿。混蛋就是混蛋。” 雷伊扭动着身子,坐立不安。他不停地扭来扭去,似乎想站起来。每当他这样做,托尼就会握紧手中的枪。托尼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什么情况下需要开枪。一个人用枪来控制另外一个人。他想,还记得怎么开枪吗?如果他站起来逃跑,我可以威胁说要用枪打死他吗?万一真是这样,可以开枪吗?如果真开了枪,有什么合法的理由吗?想到这儿,托尼吓了一跳,他以前根本没想过这回事:如果警官的命令超出了法律的范围,是否还要执行?用谋杀来支持绑架,这行得通吗?为什么会这样呢?托尼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开枪,还是不要开枪的好。 他又想:唯一能保护我们的就是眼前这个家伙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以为我会开枪。这便是我和他的不同之处。一旦他知道我不敢开枪,那我们就玩完了。 昏暗的小木屋布满了蜘蛛网,散发出阵阵霉味。鲍比·安德斯将他们仍在这里,给他带来了大麻烦。可是,鲍比却认为这根本就不是麻烦,而是聪明绝顶的计划,运转良好,托尼只需要旁观,并且受益。这是鲍比和他之间的不同。托尼心想,感谢上帝,还有英格里德陪着他。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会支持我的。要是鲍比能快点儿就好了! 他想,是不是应该给他重新铐上脚镣?或许可以跟英格里德商量一下,不过当着雷伊的面这样建议,貌似有点儿不安全。 谢天谢地,外面终于有了动静!马路上又有车开了过来,车灯射进窗户,有人打开车门,传来男人沙哑的说话声。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留着黑胡子的人率先进屋,中尉握着枪,跟着走了进来。那个大胡子肯定是罗·贝茨,托尼对自己说。罗·贝茨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双手铐在背后。 罗·贝茨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试图想分清谁是谁。 “狗娘养的。”雷伊说。 鲍比示意罗挨着雷伊坐在小床上。他盯着苏珊,有点儿生气,“这是什么,开舞会吗?” “莱斯利又把我赶了出来。” 他瞪着英格里德:“是你让她来的吗?” “鲍比,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问你,是不是你叫她来的?” “她来这儿是因为她经常来这里,这儿是她的避难所。” “有问题吗?我不能来这儿吗?”苏珊提高了嗓门,声音尖细。 托尼好奇鲍比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们取下了雷伊的脚镣。 “我去了趟城里,”鲍比解释道,“不得不亲自把他押过来。” “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们?” “我也没想到。我以为乔治会把他带过来。”鲍比一肚子火,因为其他人都太愚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个家伙是谁?”英格里德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 “为什么不叫其他人把他送过来?” “他们不想再跑一趟。”鲍比带着轻蔑的口吻,就像是在跟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说话。站在屋子中间,他看了一下屋里的人,面色发白,表情扭曲:“上帝,真难受。”他顺势坐在藤椅上。雷伊很警惕也很好奇。鲍比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雷伊的脚不再被铐着。他看着苏珊,刻意保持冷静,道歉说:“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但我在这儿执行公务,根本没想到你会来。” “警察先生——”雷伊打断了鲍比。 “我希望你们对今晚的一切保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等会儿送你们两位女士去卧室。” “警察先生,我想上厕所。” “见鬼!” “是的,我要拉屎。警察先生,快一点儿,我憋不住了。” 鲍比吼了一声:“站起来!”押着雷伊朝后面的厕所走去,笨重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 苏珊看着英格里德和托尼,一脸疑惑。英格里德扬了扬眉毛。罗·贝茨盯着地板发呆。终于,苏珊转向罗·贝茨,好奇地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苏珊又问了一遍,但他还是没有作声。托尼解释说:“他叫罗·贝茨。是杀死我妻子和女儿的另一个凶手。” 罗抬起眼睛,忧伤地望了望托尼,又垂下头去,继续盯着地板发呆。苏珊点头:“我明白了。” 英格里德找来一本书,对苏珊说:“你最好看会儿书吧。” 过了一会儿,雷伊和鲍比回来了。雷伊手上的手铐不见了。他紧挨着罗在小床上坐下,鲍比坐在藤椅上。雷伊看着英格里德,高兴地说:“女士,外面有很大一股石灰味儿。小孩儿和女士闻了不好。” “闭嘴!”鲍比吼道,转向苏珊,“我可以相信你吗?”他刚才就想问这个问题,不过雷伊吵着去厕所,还没来得及问。 “谁?我吗?当然,我当然可以信赖。” “嘿,”雷伊嚷道,“这对我来说是不合法的。去他妈的秘密,这些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好玩,先生。” “你还关心合法不合法吗?”鲍比的嘴唇和脸颊一样惨白,没有丝毫血色,喘着粗气,忽然咧开嘴笑了,“我告诉你,你不用担心这个。”说完,往后靠在藤椅上看着雷伊和罗,似乎很享受眼前的一切。 托尼也看着他们,因为他,雷伊和罗成了阶下囚,为他们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去年夏天在树林里发生的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仍向着他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 “好了,你们这两个家伙。”鲍比说话了。 “嘿,罗,你跟这个家伙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他说你告发我,还说我参与谋杀了那个家伙的妻子和女儿。” “混蛋,他在我面前也是这样说你的。” 英格里德咂了咂舌头,转过身,心烦意乱地翻着书。 雷伊卑鄙地笑了:“嘿,我们被他耍了!” 罗愤怒地看着鲍比,惊讶地说:“你以为自己就是法律吗?这是什么玩意儿?” 鲍比笑着说:“去他妈的法律,你俩有什么话要对对方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你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警官。”罗听起来气坏了,好像刚刚醒悟过来。 “就当做一个教训吧!” “什么意思?”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你们干的,所以,谁出卖了谁根本就不重要。我才不在乎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没人说话。 “我知道,那就足够了。明白吗?” 雷伊恍然大悟:“因此我们会在这儿。” “那就是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什么?” “因为我知道是你们干的。”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我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想清楚。” “你在威胁我们?” 鲍比·安德斯忍不住笑了,笑声虚弱,令人窒息而恐怖:“我得了癌症,是一个将死之人,但我们希望你们死在我前头。” “不要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我们打算组织一次派对。” 雷伊现在看上去有点儿不舒服,相当不舒服。“警官,你最好去看看病。” “实话跟你们说吧,宝贝儿们。雷伊,别以为你已经自由了,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呀,真为你感到难过。” 雷伊没有说话。 鲍比舒展了一下腰,肚子疼得难受,肠胃似乎绞在了一块儿。“在车里欺负女流之辈,你们会后悔的,甚至情愿去死。你们就是垃圾,臭气熏天。你们就是臭鼬,而且是死掉并开始腐烂的。”边说边扭动着身体。 托尼·海斯廷斯有点儿尴尬,尽管鲍比是在为他说话,还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但是,鲍比生病了。 “怎么了,鲍比?”英格里德关心地问。 鲍比看着雷伊·马库斯说,继续说:“你有没有得过胃病?或者是胃癌?” 英格里德轻声喊道:“鲍比。” 鲍比·安德斯冲着雷伊·马库斯喊:“混蛋,不要对着我傻笑。” 英格里德对鲍比说,“鲍比,你应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鲍比不忘警告罗·贝茨:“你死定了,你这个杂种。” 英格里德拍了拍鲍比的肩。 “你胃部中过枪吗?” 鲍比做了几次深呼吸。英格里德拿来毛巾敷在他的额头。“见鬼,”他一把扯下毛巾扔到一旁,转向托尼。 “我想现在就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托尼吃了一惊,那两个男人也是如此,吓呆了。 “我还没想好呢。是现在动手,还是等会儿再动手。你知道的,法律总是很麻烦。他们以为可以找人把自己弄出去。他们要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死刑已经获准通过了,剩下的只是何时执行而已。”他边说边看着雷伊和罗二人。“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知道‘执行’是什么意思吧?你们这两个家伙!‘执行’就是处决,就像在电刑后,把尸体从电椅上拖出来。雷伊,我的朋友,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告诉你会是哪一种死法,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太糟糕了,遗憾的是我不能这样做。”接着鲍比转向托尼,似乎想解释什么,雷伊和罗也在一旁听着。“你明白,如果我放他们走的话,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事情等着他们。警察会四处追捕他们,而他们的工作很忙。就拿雷伊来说,他可能会因为拒捕丧命,也有可能因为和同伙冲进珠宝店打劫被捕,说不定深夜回家的时候被入室盗窃者一枪干掉。谁知道呢?不能向值得信赖的人倾诉,无人可以倾诉。” “注意点儿,警察先生,我们这里有目击者。” “你说的是我的这两位女士吗?姑娘们,你们应该清楚眼前的一切吧。” 一切都是为了托尼。托尼面有愧色,想知道鲍比是怎么知道不会有法庭受理他对雷伊·马库斯的控告。 罗的双手反铐在背后,这让他非常不舒服,前后扭动着肩。“不舒服吗,乖孩子?”鲍比走过去,打开手铐,父亲般拍拍他的肩膀。现在雷伊和罗的双手都自由了,鲍比强忍着病痛咧着嘴笑。 鲍比回到藤椅上坐着,继续和托尼谈话:“我一直都在审讯他们。” 托尼听到英格里格吸了一口气。 “听说这两个家伙擅长对付审讯,”鲍比说,“但是他们一点儿都不专业。我一直都在研究合法的审讯,就是那种政府使用的审讯,通常比私刑更有效,就像这些家伙对妇女和儿童用的那套方法。” “你会付出代价的。”雷伊小声嘟囔着。 托尼想到鲍比真有可能放弃法律途径,而采用非常手段。如果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否该阻止这一切呢?如果要阻止该怎么做,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干涉过别人的事情。要调解首先得知道要阻止什么。又该用什么方式呢?谈判、恐吓、威逼,还是心理战术? “政府审讯通常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有人认罪。嫌犯只能那样说,不过那只是表面现象。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应该猜得到,就是让他们生不如死。” 鲍比完全掌控了局面,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合法性或者怜悯的问题可以阻止他了。 “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招供。审讯最了不起的一点就是让你最大程度地意识到求死是一种了不起的本能。托尼,我们应该怎样定义它?” 托尼说:“鲍比。” “怎么?” 托尼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鲍比只是自说自话,托尼看起来就像个傻子。 鲍比·安德斯陷入了沉思。他看了看手里的枪,掂量了一下,举起枪试着瞄准雷伊的头。雷伊闪了一下,然后又坐直了。鲍比扣上扳机,松开,瞄准,又把枪放下。他在雷伊和罗之间,来来回来打量了很久,然后站了起来。朝雷伊眨了眨眼,鲍比把枪递给英格里德:“拿着。”英格里德把枪还给他,转身进了厨房。鲍比又把枪拿给苏珊,苏珊大吃一惊,用指尖抓住。他走到里屋,打开壁橱的门,蹲下,在地板上找着什么东西。 雷伊双手抱住头往床里边靠了靠,罗坐在床沿上,托尼拿着枪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雷伊坏笑着问罗:“罗,怕吗?”他挠了挠罗的肋骨。“别碰我。”罗有点儿厌烦地说。 “你的朋友不是个好人,以后会有大麻烦的。”雷伊说。他注意到鲍比背对着他,把渔具箱找出来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苏珊坐在另一把藤椅上,拿着鲍比的枪,试图阻止冰冷的金属碰到她光滑白皙的大腿,好像它是一个卑鄙小人。厨房里,英格里德乒乒乓乓地弄着什么东西。“我可没想过我会监视犯人。”苏珊说。 他们看着鲍比从箱子里拿了一些东西,放在手里,仔细检查,然后站起来从壁橱里找出一把镰刀,摸了摸刀锋后放了回去,最后拿了一个有点儿像旧汽车电池的东西回到桌子旁,背对大家坐着。他拿起一段铁丝,掏出小刀,切断铁丝,绕了一个环。渔钩和金属碎片散落一地,托尼看不清他在干什么。 英格里德正在往水槽里放水,盘子在水池里相互撞击。苏珊尖叫了一声,枪滑到了她的大腿上。“如果非要开枪,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用呢。” 雷伊坐直了身子。 “枪可是很危险的,”他说,“拿着枪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儿。” 托尼看得出来,雷伊正筹划着什么。他盯着罗,试图和他交流,但是罗只是忧伤地坐在那儿,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雷伊的暗示。鲍比朝这边望了一眼,又低头忙手里的活,他弯腰靠着桌子,发出摩擦声。 “我可以去厕所吗?”雷伊问。 “你刚去过。” 雷伊站了起来。托尼大声喊:“别动!” “好,我只是活动一下腿。”雷伊装模作样地看着墙上的杂志图片。 “坐好,”托尼命令说。 “呀,我需要活动一下。” “坐下!” “遵命,老大,”雷伊乖乖地坐下。 厨房的餐桌旁,鲍比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手里拿着小刀,还有两根铁丝。又转过身去忙手中的活,警告道:“你最好按他说的做。” 雷伊问托尼:“你以前开枪射中过什么东西吗?” 托尼不想回答。 “我敢打赌你从来没有开过枪。”雷伊小声地说着,估摸着鲍比也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 “嘿,托尼,你有什么理由开枪打死我呢?”雷伊问。 “这是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可这是违法的,这是绑架。你又不是警察,如果你开枪杀我,就是谋杀。” 托尼有点儿颤抖,希望不需要他射击雷伊。他不会把枪从雷伊身上移开。此刻,多么希望鲍比能快点儿弄完。 “教授,您在哪儿教书?”雷伊问。他又站了起来,对罗说:“我们走!” “什么?”罗没反应过来。 雷伊沿着墙边向门口挪去,催促罗:“我们走,快点儿!” 罗仍然一脸茫然地看着雷伊。 “坐下!”托尼大声喊道,“鲍比!” “快点儿,笨蛋!是时候离开这儿了。”雷伊朝着罗大喊。 托尼跳了起来,试图扣动扳机阻止雷伊跑出去。鲍比站了起来,冲他喊道:“托尼,开快枪。” “快跑,快一点儿!” “你疯了吗?他手里有枪。” “笨蛋,快跑,快跑!” 站在门口,托尼举起手中的枪,对准雷伊大声喊道:“停下!不许动!”但是雷伊径直朝他走过来。托尼后退了几步,害怕雷伊从他手中把枪夺走。见此罗也跳了起来,苏珊尖叫,屋子里一片混乱。 雷伊让门给卡住了,但还是手忙脚乱地跑了出去。托尼看见鲍比迅速地跑过来,抓住苏珊的手,急促地说,“把枪给我!”内层的门砰的一声摔在了罗的脸上,雷伊的脚步声离门廊越来越远,罗推开门往外跑。鲍比冲到托尼身边,一把推开他,大吼:“你们跑不掉的,混蛋!”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托尼的思绪乱成一团。 炸弹,他想,担心硬纸板糊的天花板会坍塌。空气里弥漫着淡蓝色烟雾和刺鼻的硫黄味。鲍比举着枪,跳下阶梯,追赶罗。苏珊还在尖叫。他看见她捡了一把美工刀,而英格里德手里端了一满盆的洗碗水,准备随时泼出去。 砰!砰!又是两声。托尼跑到门廊上,看见一个人站在小路上,双手前伸,握住枪瞄准;有人沿着河岸往前跑去。又是一声枪响,但是那人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沿着河边的小路狂奔,直到消失在河边的小树林里。托尼注意到另外一个人躺在靠近河边的草地上。 苏珊站在他旁边,倒吸了一口气,英格里德用毛巾擦了擦手。矮胖的鲍比·安德斯在小路上把衬衫塞进裤子里,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张望。 “拿上钥匙,我们得把他抓回来。”鲍比催促说。 “等等,鲍比。”英格里德说。 托尼的车钥匙就在口袋里。罗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呻吟,双手撑地,试着站起来,可是没成功。他看着他们,大声哀求:“救救我,拜托!” 英格里德走进屋里拿了一块毛巾。鲍比还在盯着河水,若有所思。 “我受伤了,警官。”罗可怜兮兮地说。 “说这些没用,”鲍比说,“我们等会儿去抓雷伊。”说完,他责问托尼:“老天,你刚才怎么不开枪?” 托尼第一反应想说:“那是你的职责。”但是意识到他不能这样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就没有说话。英格里德拿着毛巾,穿过草坪走到罗的身边,“不要管他。”鲍比说。 “他受伤了。我们必须照顾他。” “回来。” “鲍比,快穿上衣服,我们得赶紧送他上医院。” “安静。” “再耽搁下去,他会死的。” 鲍比想了一会儿,突然大步走到罗身边,对英格里德说:“往后站。”然后对准罗的头,开了一枪。 一个女人惊呼:“上帝呀!” 回放一下事情的经过。罗躺在草地上痛苦地啜泣,眼睁睁看着鲍比像士兵一样踏步过来。审判者的枪瞄准了他的头,罗脸上写满了诧异,把头藏在手臂里,试图躲避。枪声响起,罗的身体就像一颗弹起的豆子,然后掉了下来,腿挣扎了几下,无力地垂了下来,一动不动。 苏珊哭得像个小孩子。 鲍比俯下身推了推罗,确认他已经死了,然后回头看着站在门廊上的托尼他们,或者是他们头顶上的什么东西,举起枪,对准他们,再一次开枪。苏珊狂叫着跑进屋里。 “闭嘴,”鲍比怒喊道,“我不会杀你的。” 他收起肚子,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枪挂在手上。“回去吧,”他说,“你们简直就是一群白痴。” 不管最后一枪瞄准哪里,他实际上击中的是门楣。门框松动了,上下晃动着,靠近纱门的那块已经裂开。 六 夜行动物 24 他们待在鲍比·安德斯的营地里,小树林里恢复了安静。苏珊穿着迷你短裙,英格里德手里拿着毛巾,托尼握着没有用过的枪,大家围坐着桌子,吓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鲍比一本正经,举着手中的枪,往上提了提裤子。可怜的罗·贝茨躺在外面的草地上,头上被子弹穿了个洞。 “他妈的,”鲍比吼道,“托尼,你到底怎么回事?枪坏了吗?” 托尼心中蹿起一股怒气,随即为自己当时的不知所措感到羞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鲍比看着苏珊:“对不起,吓着你了。我在你头上看到了一只蝙蝠。” “蝙蝠,鲍比?你冲我们开枪。” 安德斯变了脸,把枪放在桌子上,走到后门。他们听见他就像海豹一样呕吐。很快又回来了,“真他妈见鬼,竟然这个时候犯病。”走到桌子旁坐下,不停地深呼吸,“我们得走了。” “鲍比,罗还在外面,你杀了他。”英格里德提醒他。 “给我一点儿时间。” 她转向托尼和苏珊,两人正面面相觑。 “鲍比,我们该怎么办?” “没事的,”他说,“一切都在掌控中。” “我们该怎么办?你杀了人。” “我是杀了他,但是他试图逃跑。” “你是故意杀死他的。” “他试图逃跑。”他看着她,“有什么问题吗?” “你朝他开了两枪,打在头上那枪才是致命的。” 屋子里很静,每个人都看着鲍比,青蛙入水的声音再次响起。鲍比摸了摸头,张嘴想解释什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第一枪没有打死他。”说完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我必须得走了。” “你去哪儿,鲍比?” “打个电话。”她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把她的手拿开。“不要碰我,我没事。” “不能带上托尼吗?” 托尼吓了一跳,但是鲍比看她的眼神就像她是个疯子一样。 “托尼干不了。”鲍比说。 “干不了什么?至少他可以给警察局捎个信儿。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我一定要把那个混蛋抓回来。” “不,鲍比。” “英格里德,我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就这样把我们扔在这儿?” 他直了直身子,站了起来,走向门边。英格里德忍不住哭了起来:“鲍比!” “别紧张,放松点儿,”他说,“托尼有枪,当然,只要他记得怎么用。” “可是还有一个死人躺在外面呢。” “不要管他。别碰他。待在屋子里,希望渔民别起得太早,别发现他。” 说完,他走了出去,开车走了。英格里德说:“他该下地狱。” 苏珊问:“那样做合法吗?” “你指的是开枪吗?” “警察可以随便杀人吗?” “尽管,罗想要逃跑。”英格里德补充道,“可是没必要开第二枪。 “会惹来麻烦吗?” “应该会。” “什么?” “他没有合法的理由去抓另外一个。” “你是说雷伊吗?” “这一切都是不合法的。”英格里德说。 “他会有麻烦吗?” “如果我们不说,应该没事。” “警察会知道的,”英格里德说,“尸体上的枪伤会说出一切。问题是警察会来这儿吗?” 托尼慢慢镇定下来。 “他想干什么?”苏珊问,“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发现这一切,会毁了他吗?” 英格里德似笑非笑。“谁会发现这些?”她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认为地方检察官不追究这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英格里德试图为鲍比脱罪:“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他怎么会这么粗心。” “粗心?”苏珊问。 “一直在桌子边摆弄他的渔具,指望托尼能够拦住他们。这可不像他的作风。”看了一眼托尼,说道,“那个家伙死了,你一定很开心。” 托尼没有想过这一点,他一直在想前面那个问题:雷伊逃跑的时候,鲍比想要我怎么做。罗·贝茨的死似乎并不重要,似乎他早已经死了。罗的死就像特克的死一样,并不让托尼满意。时间一天天过去,真相也越来越近,唯一的罪犯其实是雷伊。都是雷伊一个人干的,可是再一次因为恐惧,他让雷伊从自己手里跑掉了。 “你确定他死了吗?”苏珊问。 “他的头都被打爆了。”英格里德说。 “他可能还没有死,也许我们应该过去看看。” “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 “我觉得还是应该有人出去看看,以防万一。” “反正我不去。” 当苏珊转过头看着托尼时,托尼暗想,我也不去。于是,托尼和英格里德站在门边,看着苏珊,警察鲍比的表妹,雷伊和他还一度误认为她是妓女,可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穿着迷你裙的小孩子,拿着手电筒战战兢兢地向河边的阴影里走去。她勇敢地蹲下来,翻看着罗,膝盖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白。借着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他们看见她把罗翻了过来,用手拍了拍他的脸。当她回来的时候,脸色煞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她说。 “人死的时候都那样,”英格里德说,“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事情总是会变质。食物会馊掉,牛奶会凝结,肉类会腐烂。在营地里的昏暗灯光下,大家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罗·贝茨不应该死。托尼想,要是自己能够阻止雷伊逃跑,罗就不会死了。但是开枪是唯一能够阻止他们的方法,那样的话,凶手就是他而不是鲍比了,情况就更糟了。所以这不是他的错。他越想越生气:鲍比本意就是要他亲手杀了罗和雷伊。这简直不能忍受。不管什么出了错,他都坚持他只是一个目击者,而不是实施者。 苏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托尼想起自己是如何整晚没睡,穿过树林,沿着道路前行,直到黎明他才遇上了一个早起的农民。 “你去里面卧室躺一会儿吧!”英格里德说。 “那个家伙躺在外面,我可睡不着。”苏珊说。 “我也是,”英格里德说,“鲍比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吗?我以为他去追那个跑掉的家伙了。” “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杀了他。” 但是鲍比已经回来了。他们听见他的车开了过来,车前灯的灯光照进了窗子,还有开车门的声音。鲍比大步走进小屋,快速钻进里屋。 “回来得挺快,”英格里德说,“他们来了吗?” “我得去趟城里。”他说。 “不,鲍比,不要再去了。” 鲍比似乎变了一个人,此刻,他病态全无,一脸严肃。 “维克哈姆接到电话,我得亲自去见阿布勒尔。” 事情紧急,但没有惊慌失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我们得多加小心,再也不能节外生枝了。 “我走之前,”他故意停了一下,似乎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尽管他们早就在认真听他说话,接着说,“你们都明白今晚发生的事情吧。” “什么发生的事?” “这里发生的事。你们所看见的。” “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英格里德说。 “是吗?”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嗯。”她沉默了片刻,有点儿不安。 “你的意思是要我撒谎?”英格里德问,“求求你了,鲍比,不要让我撒谎。” “你不愿意撒谎?你想把真相和盘托出?想把今晚看到的一切都告诉警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看上去很伤心。托尼心里很慌乱。她乞求道:“鲍比,亲爱的。” 鲍比无精打采,双眼布满了血丝,嘴张着,就像缺氧的鱼。他一直如此,但是托尼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 “我他妈一点儿不在乎,”他说,“我以为你会愿意听故事。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她跌坐在椅子上。“好吧,都听你的。你想让我们怎么说?你会告诉我们吗?” “是雷伊·马库斯开枪打死了罗·贝茨。开了两枪,一枪打中身子,一枪打中头。” “天哪。”英格里德叫道。 “因为罗同意出庭指证他。” 屋子里陷入沉静,大家都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英格里德向托尼投去绝望的眼神,请求他帮帮自己,但托尼避开了。 “这样讲说不通。”英格里德说。 “完全说得通。” 托尼试着设想雷伊开枪打死罗的场景。 “你们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吗?”鲍比问,“你们很想知道,是吗?雷伊是一个囚犯,他怎么会突然持枪出现?想知道吗?” “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们吧。”英格里德说。 “我来告诉你们吧。他不是囚犯。我的意思是他本来在这儿,但是他跑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跑了,我在押送罗·贝茨的路上遇到了他。只是他没有回家,或许他回家拿了枪,或许从别处弄来了枪,然后又折了回来。他埋伏在靠近小屋的小树林里,趁我把罗带进屋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开枪打死了他,砰砰两枪。” “你已经想好了一切。”英格里德说。 “足够了。” “真荒谬。” “一点儿都不荒谬。” “你逃不掉的,鲍比。” “我要逃避什么?我有阿布勒尔,还有乔治。现在需要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同意,不说不应该说的话。” “作伪证吗?” “我的上帝,姑娘。想想整件事情吧,以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件事。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事情肯定会是这样的,雷伊肯定会杀了罗。” “鲍比,求求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给你机会让你这辈子免受流言困扰。如果你认为这是在作伪证,你可以去告发我,我他妈的完全不在乎。” 她看着托尼和苏珊:“你们俩可以帮帮我吗?” “我?”苏珊很吃惊,“我该怎么做呢?” “你就说雷伊·马库斯这个人不在这里。”英格里德说。 “他在我来之前就走了。”鲍比补充说。 苏珊有点儿明白了。“嗯。然后他又回来了,开枪打死了另一个有胡子的家伙。” “就是这样。如果他们问你,你就那样说。只是,等等,你实际上没有见过他。你没有见到那个有胡子的家伙,当我把那个有胡子的家伙从车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只是听到了枪声。” “这样说就可以了吗?” “对,就这样说。” 鲍比似乎松了一口气,对自己非常满意。托尼心想,如果反对的话,我会毁了鲍比·安德斯,于是绞尽脑汁猜测自己可能被问到的问题。 英格里德说:“雷伊会否认的。” “他的否认一文不值。他也不承认杀了托尼的妻儿。” “他会向警察揭发这一切。” “他不会那么愚蠢。” “也许他会去警察局自首,把一切都说出来,鲍比,包括你如何绑架他,用镣铐对付他,还有你如何杀了罗。” “别担心,他不会那样做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样干。” “他不会这样做。他知道警察会因为他杀了罗而把他抓起来。雷伊明白这一点,他很了解我,也很了解我的朋友们,还有你们三个目击证人。这也是他不会去警局的原因。但是如果他确实去了,他只会发现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这样太愤世嫉俗了,鲍比?” “不要跟我争什么是愤世嫉俗。如果这就是愤世嫉俗,给我一个其他的选择。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的不是愤世嫉俗的做法。”他似乎在朗诵一段独白,像歌剧一样。 至于托尼,悲伤、困惑、不免责备每一件事情。他还在琢磨着自己该说些什么,会被问到什么问题。“鲍比,”他说,“如果雷伊·马库斯杀死了罗·贝茨,那他什么时候离开这儿?又去了哪里?他从哪儿弄来的枪?又是怎么回来的?” “让我来担心这些问题吧,”鲍比答道,“我离开的时候他逃走了。我带他去了城里。我带他去了城里,对。因为我不想扯上英格里德,就是那样。谁知道他那时干了些什么。他弄了一支枪,搭顺风车回到这里。别为这担心。” 他看着他们,就像是病了的童子军长官。“你们明白了吗?我可以信任你们吗?漏洞都补上了吗?” “我们再来重复一遍,”他说,“我有必要这样做吗?看来真有必要。我把雷伊带到这里,当我看到英格里德也在这里,就把他带到城里去了。你们在这儿等着,然后苏珊来了。当我带着罗回到这里的时候,砰砰!两声枪响。你们跑出去看到这个家伙躺在草地上,另外一个跑远了。就这么简单,明白吗?” 托尼觉得很烦闷,雷伊站在了法律的一边与他对立。 “不要担心雷伊,”鲍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拒捕的话很有可能被当场击毙。还有什么问题吗?”转过头又问英格里德:“我是不是让你大吃一惊?” 英格里德什么都没说。 “我还有事情要做,还得想想该怎么去做。” 还是没有人说话。 “见鬼,你们怎么都他妈的这么诚实。你也是,托尼?你的妻子和女儿都是被他杀死的,你还坐在这儿无动于衷?” “鲍比,”英格里德说,“这是不是就是你工作的方式?”她看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一样。 “你批评我做事的方式?” 他们相互对望着。过了一会儿,他认输了。“不,我很少这样干,”鲍比据理力争,“不,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干过。”听上去有点儿后悔。 “鲍比,你是个固执的混蛋。”英格里德说,“你为什么不能直接说罪犯跑了,你失去冷静然后开枪杀了他。他们难道会因为这个杀了你吗?” 鲍比想了一会儿,说:“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他最后说:“我不愿意看到罪犯脱逃。我更喜欢我的版本。” 托尼担心那些不怀好意的警察会反复审查他。 “我会跟阿布勒尔解释的,”安德斯说,“他会处理这件事情。你们有可能什么都不需要说。” 鲍比用手绢擦了擦枪,然后走到门边。“我很快就回来。”他们站在门廊上目送他离开。他绕过了罗的尸体,罗趴在地上,像树根投下的阴影。鲍比走到河边,在那里使劲把枪扔到河里,回来的时候说:“如果你们还担心这不是事实,就好好想想,把它当做是事实。已经发生事的本来就会发生。”然后对托尼说:“托尼,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要把马库斯抓回来。” 托尼被吓着了,英格里德也极力反对。“你怎么去抓他?他躲在树林里。” “如果他躲在树林里,就用警犬对付他。如果他跑出了树林,他一定会搭便车,所以我们得赶在他搭上顺风车前逮住他。” “他可能藏在任何地方。” “不,他不会的。天亮之前,他只可能到达两条公路上。只要我们够快,就能赶到那儿。”他看着托尼,托尼很害怕。“你开你的车,我开我的。” “去追捕雷伊?” “放松点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想你去找乔治·雷明顿来帮忙。你去叫醒他,告诉他我们要借他的狗。” “你自己去叫吧。”英格里德说。 “该死的蠢女人,我得趁阿布勒尔当班的时候,跟他说说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找阿布勒尔?” 鲍比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比起迈尔斯,我更愿意向阿布勒尔报告整个事情。” 他说完,拿了一张纸走到桌子旁,给托尼画了一幅地图。“给,托尼。一直敲到他醒来为止。把这个纸条递给他,跟他说我想用他的狗,跟他说有个家伙跑了,还有一个家伙被打死了,其他的就不要说了,我会告诉他的。做完这一切,你就回到这里来。” 英格里德抱怨道:“把我和苏珊单独丢在这里,罗的尸体就躺在外边?” “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没有说话,但是他还是听到了她的嘟囔。“去你的,”他说,转过身催促托尼,“托尼,我们走。” 托尼顺从地站了起来,很害怕。鲍比在门边转过身,说道:“等会儿看到我的时候,我会跟警察们在一起。我会跟他们说雷伊是怎么杀了罗的。当然,如果你们不喜欢这个故事,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他妈的不在乎。” 见托尼试图把那支没有用过的枪还给他,他说:“留着吧,如果看到马库斯,兴许还能派上用场。” “有可能遇上他吗?”托尼不停地提醒自己,坐在车里就没什么好怕的。 “如果你看到雷伊,抓住他。利用前后车窗,把他的双手贴在一起,铐上手铐。” 也许还得用上那把他不敢用的枪。 “把他带到哪儿去?” “带到这里来。就把他扔在车里,等我们回来。” “如果他逃跑,我该怎么办呢?” “开枪杀了他。” 托尼吃惊地看着鲍比。 “自卫,”鲍比说,“开枪自卫,明白吗?”说完转过身看着英格里德,似乎听见她说了什么。“当然,我只是建议而已。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有必要杀了他,也只是自我保护而已,我说完了。”他拍了拍托尼的手臂。“如果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就待在原地别动,我们会来找你。” 托尼·海斯廷斯和鲍比·安德斯朝门外的车子走去,上车之前,鲍比对英格里德说了声再见。英格里德转过脸去,然而还是屈服了。托尼上了自己的车。鲍比走了过来,倚靠在车窗上,问:“觉得如何?我们解决了留胡子的坏蛋,现在去抓另一个。等着瞧,我们会抓住那个龅牙的家伙。” 困在车里,托尼想抓住最后的机会抗议,不要让我一起说谎,但是他很怕鲍比的蔑视,不敢说出口。反而问道:“你会不会有麻烦?”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托尼很不情愿地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他看着安德斯钻进车里,发动车子,打开车灯,突然停住,向他大声喊:“你还在等什么?” “你先走。”托尼说。 鲍比似乎不相信托尼,等到托尼发动了引擎才开车出去。但是还是不信任他,鲍比在路口停了下来,等着托尼往前开。托尼倒车的时候,车前灯扫过草地,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胡子、白色的脖子突然变得格外明显。他很奇怪罗的死没让他觉着一点儿喜悦,是什么消解了他的怒气,破坏了他的正义感。夜晚的清晰令他吃惊,他从来没有把一个死人留在地上。 七 眼看苏珊就要把书读完了,最多还剩下两到三章。枪声如同纸页中的炸弹,所有的迹象都暗示着灾难性的结局。 暴力带给她兴奋感,如同交响乐中的铜管乐器一样。虽已年过四十,苏珊从来没有见识过杀人。只是去年在麦当劳,看见一个警察拿着枪扑向一个正在吃三明治的家伙。她所经历过的暴力,仅限于此。在这个世界暴力无处不在,公园里、贫民窟、爱尔兰、黎巴嫩,但是暴力不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 敲敲木头[2]。安全确保了她与灾难擦肩而过,因为她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已经发生了,尽管未来一片茫然。书里没有将来,书里充斥着暴力,带给人的是兴奋而不是害怕,就像坐过山车。绝不要忘记书中说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即使幸运的苏珊有安全可靠的家庭(与我们的这个世界如此不同),也有可能会像托尼一样,在黑夜遭遇不幸。如果你有枪,你会比托尼表现得更好吗?你会开枪吗? 爱德华就快来了,阿诺德也是。剩下的书页越少,他们就离你更近,像两只老虎般步步逼近。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角色就是一个傻子。苏珊·傻瓜,有点儿伤她的自尊。不过她现在没空理这些,只想快点儿把书看完。 夜行动物 25 托尼·海斯廷斯在去乔治家的山路上发现了雷伊·马库斯。起初,托尼并没有认出他来。在车灯闪过一个弯道时,托尼从模糊的身形隐约觉得应该是他:晃着肩膀走路,灰色上衣,牛仔裤,走得很慢,还回过头来看了看。尽管从一开始,托尼就想着自己有可能遇上雷伊,但直到车子驶过,那人融入黑暗中,托尼才敢肯定那就是雷伊。发现他了,他想,那不是他,只是因为他一直想着他。但紧接着,前灯的灯光照出了光秃秃的额头、尖尖的下巴,还有那张熟悉的脸。可是来不及停车了。托尼的直觉是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于是他大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车里,而且天这么黑,雷伊肯定没有认出他。托尼继续往前开,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自己应该用手里的枪把雷伊抓起来。 直到下一个转弯处,托尼还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掉头回去,但很快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如果返回去,雷伊肯定又会钻进树林,这才是他没有停车的真正原因:怕打草惊蛇而不是害怕雷伊,但这鬼地方还真有点儿邪乎,阴森森的。他不可能停在那个弯道上,再倒车去追雷伊,那样会惊动他,他会迅速钻进树林逃跑。也许他可以开远一点儿再掉头,从另一个方向逮住他。 公路开始沿着山势向下,托尼觉得这些弯道很眼熟,注意到树林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黑暗中,一片漆黑,他认出来是那辆旅行拖车,那个可怕的死亡拖车。他记得鲍比给了他地图,却没想到会把他带到这里来。托尼很吃惊,想到电影里那些食尸者,不禁毛骨悚然。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雷伊·马库斯正从山的另一边走过来。 现在,托尼开得更慢了,还在想自己为什么不停车抓住雷伊。他不愿意去想鲍比会怎么说,胆小鬼、笨蛋。托尼琢磨着是否有可能在这条路的某个地方抓住雷伊。弯道、树林,趁着夜晚。一方面,托尼心里有所期待,手里有枪,全面戒备。鲍比说得对,他总是找太多借口。这一次,托尼下决心要抓住雷伊,证明自己不是懦夫。可是什么时候?现在还是最后?另一方面,对雷伊来说,这条路上没有其他的岔路,要绕上另一条路也得费不少时间。问题是先放下鲍比交给他的任务去抓雷伊,还是先去找乔治。虽然他不想一个人去抓雷伊,但这不是理由。他得先去找乔治,不然到时怎么跟乔治解释他带着的囚犯呢? 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他又不是警察,抓犯人不是他的责任。不仅如此,警察放走了雷伊·马库斯,现在都称不上是警察的公务了。再说,又不是他托尼·海斯廷斯杀了罗·贝茨,是鲍比·安德斯干的。他又不是鲍比。再重复一次,鲍比杀了罗又不是他的错。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旁观者、目击者,而不是参与者。他希望自己不要被牵涉进来。但是如果他独自一人把雷伊抓了回来,就变成了同谋、共犯。 你自己把他抓回来,他说,不要把我卷入你卑鄙的计划中。心里涌起一股怒气,又有点儿窃喜,更多的话脱口而出。不要把我当出气筒。不要把你的命运强加在我身上。很吃惊鲍比总是想当然:以为所有人都会把悲伤、失去和报复联系在一起;以为所有人都对罗的死无动于衷;以为没有人会介意以怨抱怨、以暴制暴;以为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绝望。不幸发生在我身上,你以为你是谁? 他们会说,我们会把凶手送上绞刑架,但是我们也会把你绞死。侦探会调查他的故事,找出漏洞,律师会反复地盘问他,法官会问他为什么要掺和进来。旁观者、陌生人,还有朋友们都会追查背后更糟糕的真相。独自坐在小车里,托尼诅咒了一句,该死的鲍比!有一阵,他觉得鲍比·安德斯和雷伊·马库斯一样讨厌。但也就那么一会儿,这个想法令他震动,因为他忽视了雷伊犯下了的滔天恶行,而鲍比则是为了伸张正义。永远不要忘记鲍比·安德斯和雷伊·马库斯是有区别的。鲍比为了他拿自己的声誉和职业冒险,应该铭记于心。虽然这个想法并不能让他喜欢鲍比,却让他感到羞愧,如果自己是像现在这样背叛了鲍比。 刚刚路过的那栋黑暗的房子应该就是乔治的家。托尼倒了回来,停在白色的小屋旁,房里没有开灯。狗在院内狂吠,托尼想,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狗。他想起来一年以前路过别人家时,害怕成为深夜农家院门前的不速之客。如果能够顺利敲开门,乔治应该会认出他。如果他们盘问他,就大声说,鲍比·安德斯派我来的。 再说一遍:鲍比想借你的狗去营地,就是现在,深夜,有个罪犯跑了。托尼突然意识到那个逃跑的家伙已经不在树林里了,他已经在公路上朝这个方向走了1英里了。还要狗有什么用呢? 这个荒谬的想法让托尼·海斯廷斯不知所措。停在乔治家的车道上,他突然觉得很尴尬,如果乔治醒了该跟他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还是干脆回去跟鲍比说,我在公路上发现了雷伊·马库斯,我想用不着狗了,所以没叫醒乔治。我没有抓住马库斯,但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想起乔治也参与了逮捕雷伊的行动。也许可以跟他说,你帮忙抓住的那个家伙跑了,鲍比想借你的狗把他从树林里揪出来,但是来这儿的路上我看见了那个家伙,你可以再次把他抓起来。 楼上亮了一盏灯,有人探出头来,看不清脸,只有一个侧影,“谁在外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托尼在车里喊着:“我找乔治。” “你找他什么事?” “安德斯中尉有事找他。” 短暂的沉默。托尼想,我要叫乔治下来,不要在这儿大喊大叫。鲍比叫我来的,有个犯人跑了,我决不告诉他罗被打死的事。站在窗边的妇人说:“他不在这里,巡夜去了。” “那好吧,谢谢你!” 谢天谢地!托尼松了一口气。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所要面对的情形,他是多么愚蠢地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乔治不在,谁和他去抓雷伊?他发动车子,犹豫着要不要倒出去,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两条路,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直接开回鲍比的营地,不去管路上的雷伊·马库斯,在营地等着鲍比带人来处理罗时,再告诉鲍比,自己一小时前看到了雷伊但是没逮住他,他现在可能不走了,但他确实在那里出现过;要么掉头回去,搜寻雷伊的踪迹,用枪顶住他的头,逼他上车,让他把手伸过两扇车窗,给他戴上手铐,这样就可以在鲍比带着帮手回到营地的时候,大声地宣布:我把你要的人带回来了。 托尼慢慢地往回开,枪放在座位上。目光随着车灯望向最远处,试图第一时间内发现路上行走的人。他不知道看到雷伊时该怎么做,当然这是待会儿才要考虑的事,将来的事,不知道会怎么抉择,见机行事吧。 先前在路上看到的雷伊只是一晃而过。他站在那儿,看着车子开过,毫无畏惧,没有搭便车,但肯定也没想到有人在追捕他。按常理推断,如果知道有人在追捕自己,肯定会在灯光发现他之前躲进树林里。托尼恍惚记得,当明晃晃的车灯照向他的时候,他是怎样不得以地跳进路旁的沟里藏了起来。一年以后,又见灯光,只是这一次,雷伊成了猎物,他是猎人,甚至连开的车都是一样的。 过了小教堂,很快就会见到旅行拖车了,从那个晚上独自走过这些山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再次经过这里。他曾设想过毫无挂碍地重访这里,远离那些带给他可怕回忆的地方。但现在他仍不自由,他还有鲍比的差事要办,尽管他尚不知道这件差事具体是什么,雷伊·马库斯正沿着这条路走来。这是最重要的,雷伊·马库斯正沿着这条路走来。托尼很奇怪怎么还没有遇上他,现在应该见到他了。 很快就到了旅行拖车所在的弯道,这是第一次旅行拖车没有让他感到吃惊。就在那里,他吃力地看着,确定雷伊没从弯道处走来,然后停了车。那晚亮着灯的窗户如今漆黑一片。他想起和鲍比、乔治在里面的场景,他把雷伊狠狠地揍了一顿。那里多小啊,黄铜床柱子、炉子、塞满报纸的垃圾筒。他想知道现在是否还可以去里面看看。或许里面还有东西,也许还有人住在里面呢。但是现在没有人在家,外面没有停车。托尼突然意识到,雷伊·马库斯在里面。 雷伊可能在里面,只是有可能,他宁愿相信他非常有可能就藏在里面。因为如果雷伊从他们相遇的地方继续往前走,早就应该再次碰上了。他有可能搭车,但托尼经过的地方,并没有其他车开过。几乎可以肯定雷伊就藏在旅行拖车里。在托尼发现他不久后,他就溜进了旅行拖车睡觉。这刚好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在路上再次遇上他。 如果他在里面,他也许正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汽车。想到这里,托尼从座位上拿起枪,拉上枪的保险以防在行动时走火。在后备箱找到了手电筒。雷伊躲在旅行拖车里的可能性很小,托尼只是想去看看,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去过。或者是检查一下,确定雷伊不在那里,如果他在那儿,他手里有枪。 拿着枪和手电筒,托尼蹑手蹑脚地下车,溜到车前部,越过壕沟,快步走到旅行拖车的前边。脚踩到鹅卵石,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赶紧停下来,等待重回安静。远处,似乎能听见来自文明世界的人类的喘息声,但是近处却一片静谧,只有树林呼吸的声音。如果雷伊在看着他,托尼也不害怕,因为他手里有枪。雷伊绝对不可能弄到枪。如果雷伊在这儿停下来休息,这时候也很有可能睡着了。托尼自言自语:如果雷伊在这儿,我一定要抓住他。我这样做是为了帮助鲍比·安德斯,他一直在帮我,我欠他一个人情。他告诉自己,这跟雷伊杀没杀罗·贝茨无关,与逮捕雷伊合不合法也没关系,我只知道他杀了劳拉和海伦。 托尼轻轻从落叶上爬过,绕到旅行拖车门边,心想:门很可能锁上了,如果那样,旅行拖车里肯定没有人,那样我就不用继续追捕了。如果在路上没有遇到雷伊,看上去很有可能是遇不上了,就可以跟鲍比说雷伊躲起来了,我无计可施。如果房门锁了,就用手电筒从窗户里往里面看看。 出乎意料的是门没有锁,门闩是松开的。托尼愣了一会儿,惊觉,太晚了,指纹已经留在了门闩上,如果是去年在他们提取罗和特克的指纹前这样做,很有可能把事情弄糟。托尼用左手从腰带里拿出手电筒,右手拿着枪,暗想如果雷伊在里面,很有可能会扑过来。于是再次扣紧扳机,举起枪,用身体推开门,打开手电筒,扫过房中的横梁,没有人。他注意到门边的开关,摁下开关,打开灯,发现雷伊在床上正呼呼大睡。 雷伊翻了个身,遮住眼睛,转过来,看见托尼,迅速坐起来,小声抱怨:“上帝。”然后又躺了下来,一只胳膊撑在身下。 “就你一个人,”雷伊吃惊地问,“你的同伙呢?” “什么同伙?” “你的搭档,管他是谁。” “你是说安德斯?他没来。” “你的条子朋友们,他们在哪儿?” “他们就在附近。” “他们在这里吗?”他坐起来拉开窗帘,想往外看。 “就我一个人。”托尼说。 “只有你一个人?带着这该死的枪?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找你。” “我?噢,上帝呀,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心里清楚。” “噢,见鬼!”雷伊用手摸了摸几乎已经谢顶了的脑袋,埋怨说,“朋友,我正在睡觉。”托尼等他继续往下说。“罗怎么样了?” “他死了。” “什么?那个混蛋杀了他?” “他死了。”莫名的羞愧让托尼难以启齿说是鲍比杀了罗,一种托尼认为与自己无关的羞愧。 “你朋友有大麻烦了,明白吗?” “他不是我朋友。”托尼否认,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说。 “不是你朋友?那就太有趣了。” “跟我走。”托尼命令道。 “去哪儿?” “跟我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营地。” “你不能带我去任何地方,先生。” “跟我走,快点儿,现在就走。”托尼拉了一下枪。 雷伊笑了起来:“你认为我会跟你走吗?” 托尼扣紧扳机。雷伊起身朝他走过来。刚开始托尼以为他很听话,接着,他觉得哪儿不对劲,于是大声警告雷伊:“后退。” “放松,”雷伊说,“我不会伤害你的。”转身向门走去。“我只是打算离开这儿,再见,老兄。” “站住!”托尼大喊,心想,再不能让他溜了,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瞄准雷伊面前的门,开了一枪。砰!枪响了,巨大的后坐力将托尼的手向上抬去。雷伊停下来,使劲甩手,好像被烧到了一样。托尼注意到子弹击中的地方,铝合金门框已经破了。 雷伊吃惊地看着托尼:“你没有打中。” 托尼很兴奋:“我并不想击中你,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 “警告,好的。我可以坐在床上吗,警官?” “起来,出去,上车。” 雷伊却转身走回床边,坐了下来。 “我说过了,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 “如果向我开枪,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需要活捉我。” “别以为我不敢开枪打死你。”托尼说。 “那是当然。” 雷伊没有动,托尼等了一会,但他还是没有动。托尼说:“赶快跟我走。”雷伊睁大眼睛,耸了耸肩,摊开手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托尼扣紧扳机,紧张地咂了咂嘴,啧啧。“别以为我不敢开枪。”托尼又说了一遍,声音都变了,可雷伊还是一动不动。托尼想了想,用手拉过来一把小直背椅子放在面前,跨坐在椅子上,胸贴在椅背上,说:“好吧,如果你愿意在这儿等的话,他们一会儿就会找过来。”想想的确如此,自己这么久没回去,他们肯定会到处找他,迟早会发现他的车就停在外面。 托尼担心,妥协这么多会不会又是个错误。 “如果你上车,就不用等很久。” “我看上去会那样做吗?听着先生,我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很高兴跟你聊天。” 雷伊起身再次向门边走去。托尼大声说:“我警告过你,当心!”托尼提高了嗓门,几近于尖叫:“我不想开枪,但是如果你要逃跑,我发誓会杀了你。” 托尼怪异的音调让雷伊停下脚步,举起手来,连声说:“好吧,好吧。”转身走回床边。托尼暗想,如果不能带你走,至少还可以让你待在这里,他为自己的力量而兴奋。 托尼和雷伊坐着,相互打量着对方。雷伊忍不住先开口了:“听着,先生,像你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会和那么糟糕的人混在一起?那个安德斯,简直就是一个嗜血的骗子。他杀过人。如果回去落到他手里,他一定会杀了我的,就像干掉罗一样。你不会那样残忍,对吗?” 虽然关于鲍比·安德斯,雷伊说得没错,但他说:“你也杀了人。” “噢,见鬼!” “不要否认,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原因,也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原因。”托尼说。 雷伊显得很烦恼,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件事情。托尼喜欢看到雷伊这样的表情。 他说:“否认是没有用的。我记得你。” “有烟吗?” “我不抽烟。” “不奇怪,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抽烟。” 看着他,盯着他,过一会儿,雷伊开口说:“她们自找的。” “什么?谁?” “你那该死的妻子。还有丫头。” 托尼的心跳加速,这么多个月份之后,整整一年,终于听到雷伊亲口承认:“你终于承认了,只是时间问题。”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雷伊说,“那是个意外。” “意外?” “呃,你妻子。我记得你该死的妻子。” “我妻子和女儿,你杀了她们。” “放松点儿,我说了,那只是一个意外。” 等等,别得意太早,保持住你的能量。“什么意外?” “听着,先生,我知道你妻子和女儿死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原谅她们对我们做下的事。” “她们对你们做了什么?” “反正是她们自找的。”雷伊说。 好吧。好吧。压住怒气,但要保持住,蒸汽要推动气缸,而不是从烟囱里白白泄漏。压低声音,追问:“她们自找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想知道吗?呃,先生,你不会想知道的。” “告诉我为什么是她们自找的?” “她们骂我们是卑鄙小人。” “她们没错。” “她们疑心很大,满脑子肮脏的思想。先生,她们一开始就跟我们作对,从未给过我们任何机会。从第一眼见到我们起,就给我们贴上了骗子、谋杀犯,还有强奸犯的标签。给你们换轮胎的时候,你也看到你女儿的表情了,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我们是人渣,会撕开她们的喉咙、强奸她们那该死的身体一样。先生,我跟你说,有时候人们跟我说话的方式让我很骄傲,当然,有时候我也会受不了。” 托尼说得很慢很轻,一字一顿:“很显然,她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那是她们自己造成的。” “你们这些杀人犯、强奸犯。你杀了她们,还强奸了她们。” “听我说,先生,当有人为什么事指责我的时候,就侵犯了我,那就给了我一种权利。丽拉说我搞了詹妮斯,我就上了詹妮斯。如果你该死的女儿把我当做强奸犯,看在上帝的份上,她就得被强奸。” “她们害怕你是对的,她们害怕发生的一切都成了事实。”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他妈的是她们自找的。” “她们没错,你们是人渣,因为你们是人渣。” “你也是一个该死的笨蛋。” “你没有权利这样说。你杀死劳拉和海伦时,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权利。” “我和你享有同等的权利。” “你没有任何权利。我已经等了一年了。” “是吗?” 托尼·海斯廷斯意识到握着手枪的快感,让他有资格羞辱雷伊,同时也带给他一种不可知的危险的力量。每一次侮辱,都使他更加愿意使用手里的枪。托尼自豪自己的冒险行为,勇气慢慢地积聚,一分一秒。 托尼说:“我来告诉你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人跑得掉。” “他们没跑掉吗?” “你跟上我的那一天,便是你这辈子都不会忘掉的错误。” “你吓唬我。” “你毁了我的生活,你最好被吓唬一下。” “好吧,老兄,如果早知道我会毁了你的生活──” “我就是要你吃点儿苦头,我要让你记住,你所遭受一切的都是报应。” 托尼想,我听起来跟鲍比·安德斯毫无差别。雷伊不为所动,只是问:“你打算怎样做?” 托尼想了一会儿,这是他的死穴,他根本没有答案。力量只是暂时的,只有当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而他拿着枪。托尼考虑如何加强威胁的效果,维持住自己的快感。“我会把你交给安德斯。” “没用的,”雷伊负隅顽抗,“他们已经销案了。” 怎样才能让他害怕呢?“安德斯自有打算。” “从现在起,这就是安德斯自己的事了。” 这倒有可能是真的。这种力量的巅峰是以鲍比会杀了雷伊为前提的。托尼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这样做,心里窃喜。托尼觉得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利,被赋予了这样的权利,虽然不知道这个想法从何而来。也可以称为一种职责,被正义所粉饰,变成了一场狂欢。他回过头想了一下,试图弄清楚,怎样才能把谋杀雷伊变为正当的职责呢? 托尼突然想起鲍比·安德斯说过,杀了他,这是自卫。他怀疑是否如此简单。 他在挣扎,托尼·海斯廷斯,数学教授,不应该在这个时刻产生这种卑鄙的想法。 他想,托尼·海斯廷斯教授会愿意因为冲动犯罪接受公众的同情,但需要容忍流言蜚语,甚至身陷囹圄的后果吗? 雷伊似乎猜到了托尼在想什么,挑衅地说:“那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 “如果有必要,我会动手的。你以为我不敢吗?” “得了吧,你什么都不知道。杀人是很有意思的事。你有机会最好试一试。” “有趣?是的,对你来说,杀人是乐事。” “对,很有意思。” “杀我妻子和女儿是不是也很有趣?” “呃,是的,的确很好玩。” 好玩?托尼觉得这个词很刺耳。托尼强打起精神,一脸震惊:你坐在这儿,大言不惭地说,杀死我的妻子和女儿让你很开心?” “这得你自己体验,”雷伊说,“这种事情你得去学,就像是打猎一样,得克服这种阴影。杀人后才能体会其中的乐趣。” 托尼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雷伊还在不停地说:“罗和特克就没有试过。他们太没志气了,见到你的娘儿们死了,吓得腿都软了。他们以为自己会受到谋杀的指控。这很正常,有些人得多花点儿时间才能适应。” “你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托尼咬牙切齿地说。 “托尼,你一定得试试杀人的感觉。我保证你会爱上它的,你跟别人没有两样。” “这就是你杀人的原因吗?”托尼说,“为了享受杀人的乐趣?” “对,这就是原因。” 就在那一刻,托尼感到一阵厌恶,但又感到真实的喜悦。灯光刺眼,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和雷伊之间的不同,非常简单:雷伊猜错了。托尼和常人不一样,他属于完全雷伊被忽视的那一类与众不同的人。并不是他不懂得杀人的乐趣,而是他懂得太多,想得太多,不可能放任自己去体会这样一种“乐趣”。也不是他不够成熟,体验不了这种乐趣,相反,他已足够成熟,懂得控制自己。文明的教化已经从他身上剔除了杀人的乐趣体验,这一点,雷伊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为此,托尼蔑视雷伊。想到这,托尼豁然开朗,感到自信,清楚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他顿觉精神气爽,做了一个决定。 他说:“好了,雷伊,够了。该走了。” “我说过了,我哪儿也不去。” 他们僵坐了一分钟,托尼再次扣紧扳机:“为什么还不走?” “你会让我走吗?” “对你来说,我让不让你走不是没有任何关系吗?” “那得看你会不会开枪了。” “我会开枪。” 雷伊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神情,托尼看到他失去了先前的自信,他很聪明,注意到了托尼的变化。 “也许我最好不离开这里。” “如果那样,你最好还是出去,乖乖上车。” “我不会那样做。” “那你是想等他们来抓你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就离开。” “我不会让你跑的。” “那我最好还是待在这儿。” “跑跑看,有种试试看!” “放心,我不敢。” “我想,你应该至少会试一试。” “我想,坐在这儿还更安全。” “我可不这样觉得。” “也许你是对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也许,我要走了。”他往前迈了一步,看见托尼手中的枪,停下往后退了一步。 “你最好不要动。”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不知道怎么办,是吗?”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上一次我没有开枪。鲍比开了枪。为什么这次你觉得我会开枪?” “只是以防万一。” “你也觉得我变了,是吗?你觉得我可能会开枪?” “枪很危险,小心点儿。” “最保险的还是你和我一起出去上车。” “我觉得没有必要那样做。” “你害怕了。” “不要高估你自己。” “那为什么不跑?” “我会的。” “什么阻挡了你?” 雷伊看着托尼的脸,奸笑,这样的笑托尼再熟悉不过了。“为什么,没什么。”说完,又往前走了一步。 雷伊朝门走过去,没有任何东西阻拦。托尼觉得肺部结了冰,整个人僵在那儿,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挫败感、羞辱感顿时涌了上来。突然,枪响了。他听到雷伊大叫:“噢,你这个杂种!”手中的枪由于后坐力撞上了额头,椅子一斜,托尼向后跌倒。雷伊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咆哮着冲了过来,没有时间再次扣动扳机了,除非太阳升起。 八 太阳会升起,书总会有结局。苏珊·莫罗最后一次停下来细细品味,书只剩下一章了,阅读就要结束了。多萝西和亨利在楼上,就在托尼将指纹印在门闩上的时候,他们结束溜冰回到家中。她听见他们在门廊重重喘气、咯咯地笑着。现在,他们在楼上聊天,罗西也在,可能去换衣服了。 苏珊脑海里又浮现出缅因的纱门门廊、船屋旁的小径、石阶、静静的港口,以及水面反射的午后阳光,在林间跳跃。垂死的挣扎,就像她的父母,就像鲍比·安德斯,就像她的忌妒之心,就像爱德华的写作,就像这本书一样。 爱德华就要来了,阿诺德也快回来了。苏珊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夜行动物 26 旅行拖车暴露在树林中,它的墙壁不见了,屋里的一切一览无余,屋顶撑在桩上,像一个盖子。托尼躺在餐桌下,雷伊顺着河床跑了,其他人正在搜寻他,他们知道托尼无法追赶。刚才担心他的人都不见了,野餐的长凳压在托尼胸前,托尼怎么使劲儿都没办法推开,希望休息一会儿后可以做到。 浅绿色苍穹笼罩着树梢,旁边还有一个他无法看到的穹顶,世界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眼皮还拥有一个相同尺寸的世界,托尼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是呢喃,这肯定是梦。 但是,没有天空,没有眼睑,也没有梦。周围一片漆黑,餐桌和大树都是幻象。托尼知道有时候在梦里分不清真假,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从来不去质疑,一切都清清楚楚。他现在知道了。他醒了,眼睛上盖着类似绷带的东西,虽然看不见,但是知道这不是梦。 他记得在旅行拖车里,雷伊朝他扑过来,枪开火了。他躺在地板上,后脑勺撞到了墙,右臂碰到了一个巨大的物体。有什么东西砸在他的腿上,还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头。 他感觉不出眼睛上是什么东西。托尼从地上抬起手,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动作,摸向眼睛,忽然停住,吓了一跳,根本就没什么绷带。他不敢摸眼睛,害怕摸到真相。托尼想弄清楚,到底是自己在黑暗中,还是黑暗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如果雷伊开了灯,房间里还会这么黑吗?他试着用眼睛寻找窗户和门,却沮丧地发现自己不会看了,他脸前面的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空白,短路了。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我看不见了,最悲惨的消息莫过于年纪轻轻就失去光明。 托尼动了动右脚,没有问题,左脚也是。有一把椅子压在腿上,他记得自己往后倒了。他蜷起膝盖撑住地面,想知道雷伊对他的眼睛做了什么,是用什么东西击打头部引起失明,还是直接用手指、刀子,或者叉子,刺进眼睛,在他尚未感觉出疼痛的时候就把他弄瞎了。他想知道为什么雷伊不干脆抢枪杀了他。他想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雷伊跑了多远。托尼心想,如果他要跑的话,如果不是坐在那儿观察,等我醒来继续折磨我的话,肯定开着我的车跑了。 他感到沉重而麻木,因而没有被那个想法吓到。即使双目失明也没有吓到他,尽管他知道那一刻来临时会像耙子一样将他撕裂。托尼感觉浑身发冷,不住战栗,胃里翻江倒海,很想吐,他转过头试着呕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托尼·海斯廷斯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但是除了眼睛的擦伤,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眼睛灼烧般疼痛,鱼钩在脸上挖出了洞。疼痛在喧哗,使他无法思考、质疑、盘算,唯一想说的就是,停下来!他还是不能动弹,头被什么东西压着。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手绢。手绢太小了,又扯下领带,卷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盖在脸上,但还是不够。于是托尼将衬衫从皮带里扯出来,试着撕破它,可是失败了。托尼忽然想起洗碗池旁有擦盘布,便迫使自己挪到洗碗池旁,尽管头疼得如天外宙斯的震怒。没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头疼了!他发现自己可以站起来了。托尼挣扎着站起来,斜倚着墙,踢开脚边的杂物,找到洗碗池。他在上方摸到了擦碗布柔软的一角,然后是另外一条。他拿起两条毛巾,揉成一团,轻轻地碰触脸上的洞,重压、轻按,把里面的酸气挤压出来。 疼痛深切而持久,但不再灼烧了。托尼慢慢地用脚摸索到了椅子,扶起来,然后坐下,不停地用毛巾把酸气赶出去。不知道眼睛完好还是只剩下眼窝,托尼不敢用手去确认;不知道雷伊是挖掉了他的眼球还是只是用拳头把他揍瞎了;或者不一定是雷伊,也有可能是枪开火时,离得太近伤了眼睛。会有人给他做检查然后告诉他的。 托尼想,两只眼睛还在吗?他把毛巾从一只眼睛上拿开,然后是另一只。空气里充满生石灰的味道。头脑里回响着第二个版本的新闻:我瞎了,没有死,但是变成了一个瞎子。童年时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整个余生,将要在黑暗中摸索。绿色、黄色、大树、高山、海洋、红色、洋红色、浅浅的紫罗兰色,都将不复存在。 问题是,我能忍受得了吗?我能学会盲文吗?需要别人念书给我听吗?还有导盲犬。 坐在椅子上,将自己视为一出悲剧,为受苦而生,遭遇了太多本来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幸。第三个版本的新闻——我成了个瞎子——生活注定每况愈下,注定的。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切,托尼·海斯廷斯的职业生涯,数学,还有路易斯·吉尔曼,心中甚是悲凉。路易斯·吉尔曼和盲人,不幸的人。 托尼听到有车经过弯道,仿佛旧日危险的重现。他现在急需帮助。应该是他们来找他了。如果他们发现他没有回去,应该不会等太久。托尼试图回忆起那件不祥的事情。 接着,他意识到,如果雷伊开车逃走了,就不会有人会找到这里,他必须要自救。 他必须爬出旅行拖车,爬到公路上去。他应该站在路边,眼睛上缠着满是血的毛巾,希望会有司机看到并停车。他会说,请带我去格兰德中心警局。也有理由不去格兰德中心。鲍比·安德斯,托尼试图想起什么。他在地上四处摸索,找到了领带,绑在覆盖着他眼睛的毛巾上。白天还是黑夜?他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处传来小鸟的叫声,两声清脆的鸟叫,远处还传来了人类活动的声音,可以肯定是白天。 每挪动一步都非常费劲儿,就好像被人踢了肚子。托尼逼着自己往外挪动。门在哪一边?转过身,脚被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还挺大的,像一袋土。托尼记得自己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东西,在那人倒地的时候。他跌倒,摸到粗糙的布包裹着的比较坚硬的东西,一只手臂,一侧肩膀,一个人。 “啊,”托尼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原来是你。” 应该是雷伊,这样看来,雷伊没逃掉。顺着他的肩膀,托尼摸到了他的头,本能地往后缩,冰冷的皮肤。抬起雷伊的手,又放开,听见砸在地上,砰。 你最终还是死在我手上。托尼轻声说。 他的失明得到了回报。 为了确定雷伊已经死了,托尼强忍厌恶,再次摸他的头、眼睛,还有光秃秃的额头。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托尼吃惊,手在雷伊的头上停了一会儿,摸到了眉毛,前额的轮廓,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这个恶魔头的轮廓摸起来和托尼的很像,也像他自己的那样有复杂的构造,医生很容易就能看懂,他们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找到同样的东西。 托尼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杀死雷伊的,如果雷伊没有马上毙命,死前肯定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并试图理解。但是从之前的谈话推测,雷伊绝对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托尼的做法,看不到托尼看见的,也猜不到是犯罪还是惩罚。唯一的解释便是托尼当时的想法,如果他逃跑,就开枪杀了他。这是托尼当下的想法,也让他备受煎熬。但最终,当托尼醒来,他非常满足,尽管他现在什么都没感觉到,而雷伊也成了一具尸体。 托尼试图重现自己对雷伊的仇恨,希望雷伊慢慢地死去。最好是流血而亡,没有太多类似于虚弱和无助的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但是他的仇恨似乎都已很久远,死亡的感觉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了。他突然想起雷伊大言不惭地吹嘘杀人的乐趣,想起自己对此不认同的那种卓越感,甚至怀疑雷伊是不是因为看不惯他的自以为是,才弄瞎他的眼睛。把他弄瞎,想让也去了解和托尼同样的东西——报仇雪恨。 托尼四处摸枪,手触到一片冰凉的地方,黏乎乎的,那是雷伊·马库斯已经凝固了的血。托尼向后退,头撞上了桌子,双手撑住桌子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枪在桌子上。想想,托尼。那意味着雷伊·马库斯断气之前找到了枪,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血而死。 托尼不想和尸体同处一室,把枪揣进腰里,强迫自己站起来,拖曳着双腿,在地上的障碍物中趟出一条路。障碍似乎无处不在。先是撞了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床,摸到了墙,炉子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他把它放回原位,终于摸到了门。托尼试探着迈出脚,尽管小心翼翼,仍然一脚踩空,滚了下去,重重地砸在树根上,他忘了旅行拖车的门没有台阶。 摔得太重,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他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肚子很疼,肯定被雷伊狠狠地踹过。暖风轻拂过脸庞,可以感觉到和煦的阳光。托尼试着找到自己的车。如果他往下走,就可以走到转弯处的小沟边,就可以爬上路肩。他可以站在路边,听到车声,就可以挥手拦车了。地面凹凸不平,他又跌倒了。托尼抓住树枝,蹒跚着穿过树根、碎石路、荆棘。他往山下不停地走,比他预想的走得还远。他走在光滑的石头上,滑了一下,失去平衡,一脚踩进水里,冰冷的小溪没过了他的脚踝。 太累了,托尼干脆一屁股坐在水里,衣服湿透了,加剧了腹部的疼痛,他不能这么待下去了。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决定回到岸上。可是这些光滑的石头带来了大麻烦,他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抓住小树苗,终于把自己拉了起来,跌坐在草地上。虽然他看不见太阳,却可以感受到。这一折腾,他已经分不清旅行拖车和路到底在哪儿了。浑身无力,托尼决定先休息会儿,听到车声再说。 过了很久,终于有人经过。比他想象的还要靠近,就在他的左下方,顺着他来的方向朝这边走过来。托尼打算坐在阳光下,就在这儿等着。越来越近了,如果他们没看见我,我就大声地呼救。在这儿,你们这些家伙。不知道是失明的打击,还是因为肚子上被狠踢了几脚,托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眼冒金星,如果他还有眼睛的话。 他想,现在我们扯平了。你杀了我的妻子和女儿,还弄瞎了我,而我开枪杀了你。三对一,但他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虽然他为自己的自负付出了额外的代价。很显然,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自我、虚荣、名声和头衔,如今都一文不值,但是毫无疑问,日后它们又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 托尼期待着重新筹划失明后的未来,尽管在过去黑暗的一年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将来。由于失明,这其中还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准备和学习。学校肯定会准许他放假,让他学习改变生活习惯。新的生活方式,如何学习、如何备课、如何教书、住在哪儿、怎么搭配衣服、饮食起居、卫生,所有的细节,就像是山上的杂木林,越靠近,越清晰。托尼甚至看见自己戴着黑色的墨镜,牵着导盲犬,在校园里,在大街上,他的故事人尽皆知:托尼·海斯廷斯教授被那个杀了他家人的坏蛋弄瞎了。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眼眶,让这个故事更加离奇。 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警察。对于他们来说,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变成了一个瞎子。也不用想鲍比说的那样,声称自己是出于自卫,他手里有枪还怎么可以以自卫为借口呢?自己应该告诉他们事实,这会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儿。我在旅行拖车里发现雷伊在那儿睡觉。我们聊了很多。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如果他们问你拿着枪干什么该怎么回答?如果他们说你挑衅雷伊攻击你该怎么说? 这些问题让他想起了鲍比·安德斯。他是否还撒谎说是雷伊杀死了罗·贝茨?这种可能性让他觉得恶心。但是瞎了这个事实让他有理由不再想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白天正在逝去,托尼感受到太阳晒着头顶,温度在升高,天越来越热了。鸟儿停止了歌唱,树林仍寂静无声,中午了。他安慰自己,我还可以等待。 坐在那儿,被黑暗攫住,托尼感受到阳光穿透他的皮肤。他试图不借助眼睛在头脑中构建出自己目前的所在:面前是一片整齐的黄绿相间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旅行拖车隐藏其中,他的车停在转弯处。他知道另外的方向长了一棵橡树,旁边还有一个种满树的斜坡。一切似乎就在眼前,他不记得是从哪里弄过来的了。 虽然有点儿冒险,托尼还下决心试一试,他捡起枪。橡树就在他的左边,应该可以击中它。一个盲人练习射击,命中目标,这让他觉得可笑。他扣紧扳机、瞄准、开枪。可怕的后坐力把他的手往后推。回声过后,树林里一片死寂,无尽的中午漫长地延伸着。 地球自转让太阳直直地照在托尼脸上。肯定到了下午。他为自己的身体和雷伊的构造相同而困扰。他试着伸展身体,全身就像是被黏在地上,无法动弹。他独一无二的伤口已经变成了熟悉的旧伤,变成了永恒的持久伤痛,失明将伴随他一生。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也没有上厕所了。他发现裤子湿冷湿冷的,似乎无意识地尿在了裤子上。惊吓的另一种反应。托尼自言自语。他没打算爬到路上去,斜坡太陡了,当然,这些都是在想象中看到的。他会在这儿等警察来救他。鲍比会把他的事报告给警察,警察会来的。即使其他人没有找到这里,乔治·雷明顿会看到停在去他家路上的车。没有理由害怕今天的漫长。这不会是永远。 也许应该睡上一觉。突然,他听到说话声和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声音有点儿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有人问:“这是什么?” “你确定?” “他去哪儿了?” 尖锐的男性声音、拖长的音调、数字、尖叫——是警察的对讲机。警察终于来了,托尼抬起头,一动不动,认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对讲机里不停地嚷嚷着,谈话声停了下来。 突然,有人说:“嘿,麦克,上帝呀!” 匆匆的脚步声,砾石路都踏松了。“天哪!” 他们发现了雷伊·马库斯。 依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瞧,血迹!” “看他们跑去哪儿了” “待在这儿。” 他听到下方的灌木丛里发出响声。失明的托尼·海斯廷斯像一只猎物般躺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发现,手里紧握着枪,扣紧扳机,随时防备着。他告诉自己,警察是你的朋友。 有人大叫:“他往下面跑了,我看不见。” 另外一个的声音:“算了吧。我们等等其他人。” “叫人来吧,告诉安德斯。” 托尼还是不知道安德斯是否告诉他们是谁杀了罗·贝茨。 一个声音:“也许在树林里流血而死。” 托尼·海斯廷斯侧躺着,头枕在胳膊上,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不知道如果他们向上看的话能不能发现他。对讲机还在不停地响着。他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但他猜应该是在报告他们的发现。随之对讲机上传来了声音:“安德斯,请讲。” “死的是马库斯,不是海斯廷斯?” “你们确定吗?” 托尼想,他们会带狗来,循着血迹会发现他的,就像追踪亡命之徒一样。他们会用枪对准我的头,如果我不服从,就会杀了我。我杀了手无寸铁的雷伊·马库斯。 托比记起树林里逼近的头灯光线,自己藏在树荫的阴影里以免被人发现,那个试图找到他声音又响了起来,先生。不能让他们找到一个看不见的我,托尼心想。 你迟早得出来,他们说。我要在这等鲍比·安德斯。他说。 托尼听到他们在下面来回走,不是他们的声音。长久的沉寂。他知道他们没有走远,因为对讲机一直在嗡嗡作响,尽管音量开得很小,他几乎都听不到。他们要么在车里,要么在旅行拖车里,如果他是他们,他宁愿待在外面。也许他们就在外面,坐在路肩上抽烟。鸟儿又开始欢歌。托尼感受到下午的太阳的返照,带有一丝凉意。啄木鸟正敲着树干。远处隐约传来无休止的交通的声音,州际公路运送着家庭、商人和暴徒在城市间穿梭,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 皮带勒得太紧了,很不舒服。像逃犯一样藏在这里实在是太愚蠢了。托尼不想做逃犯。如果他有罪的话,他已经承认了。他没有忘记几小时前他的计划,还有和自己的谈话。是时候了,他说,快醒醒,你不能永远待在这儿。 但是,托尼还在等待,如果鲍比在其中的话,他宁愿他们能够找到他。最好鲍比能够在别人之前先找到他,告诉他关于罗·贝茨的死的最新消息,他该怎么说。应该不需要等太久。车开了上来,他听见脚步声、对讲机、说话声、惊叹声,还有鲍比的声音:“这个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托尼想要站起来大声喊,嘿,鲍比·安德斯中尉,我在这儿,往上看。当他翻身的时候,上了膛的枪掉在地上。他用手四处摸索,找到枪,握在左手里,腾出右手按地,想借力站起来。他刚刚把一只脚垫在身下,准备站起来,突然枪走火了。子弹飞进肚子里,托尼听到自己咒骂,该死!他说,我为什么这么做?他一度以为自己开枪射中了自己。 是巨大的反冲力,他忘记了枪的后坐力足以把他放倒。如果子弹穿过他的腹部,他应该已经死了。托尼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刚才那一击拽紧了腰带,比刚才更糟了。托尼试着把腰带弄松一点儿,动了动,但是腰带绑得更紧了。就算是中了枪,应该也没有击中要害,虽然并非垂死的感觉,但腰带似乎拖着他往下坠,在地上拖着他前行。上帝呀。托尼说。如果我真的给了自己一枪,他想,我为什么会做这样愚蠢的事?似乎就要流血而亡了。腰带紧紧绑在腰间,不让内脏喷溢出来,但是它们在肚子里翻腾地更加厉害。野鼠成群地蹿了出来。 假如这是真正的头条新闻,他想知道为什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他想,中弹的感觉会不会就像被腰带勒住?该是什么感觉就是什么感觉吧。托尼痛苦地呻吟,仔细地辨别。他说,这是托尼·海斯廷斯的另一种生活,生不如死。从过去到将来,事实只有一个──腹部中枪了。尽管可以适应任何东西,但对它们都没有兴趣。 托尼意识到很久没有听到说话声了。“天哪,那是什么?”谁都知道警察可以很快地把偷马贼弄散的牛群赶在一起,不是吗?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来。过了很久,他们都没有过来。 如果他们不来,残存的一点儿意识提醒托尼该想想死亡的事情了,应该重视死亡了。托尼·海斯廷斯就要死了。想到此,托尼非常吃惊。他隐约记得将死之时应该思考一些东西,现在却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至少应该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死,死亡是不是可以避免的,诸如此类大家都会问的问题,本应该怎么避免,他本来应该做点儿不同的事。他一定是把左右手弄混了。他本来计划右手触地,借力起身,但是却用拿枪抵着肚子的左手支撑地面。结果,手指的压力触动了扳机,混乱之中,子弹射向地面,反弹射进柔软的腹部。神经短路,失明的后果,尽管他早就应该习惯了,毕竟失明这么久了。 托尼突然想到,如果警察能够及时赶到,或许还可以救他一命。如果他们听到丛林中的枪声,可以通过对讲机叫辆救护车。看上去似乎不太可能,没有听到一点儿迹象。 托尼又想到他们会发现他的尸体,误以为他自杀了。这看上去合情合理,他们不会感到吃惊。会给他找一个什么动机呢?很有可能(他们会说)他开枪杀了自己,因为受不了失明的痛苦(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渐渐适应这一点)。或许他一直为发生在他身上的罪行所困扰,一直在复仇,现在雷伊死了,他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们不知道路易斯·吉尔曼在等他——如果她不介意他变成了瞎子)。或者(低估了他的愤世嫉俗和怯懦,都是重要的品质),他的理想主义:不能忍受鲍比和雷伊强加给他的自知之明,相对于敌人们,他没有道德优势,除了认定一个事实,这一切是他们挑起的。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不了解他是多么振奋地让自己安心等待,祈求能够活下去),他们会简单得认为他没有耐心,不能忍受等死的痛苦:自己不仅瞎了,还被雷伊弄瞎了眼睛,会血尽而亡,再也忍受不了,崩溃了。警察不大可能把他的死归于意外。 他真的不想死,希望他们能尽快赶来。腰带似乎在上下探索他的身子,圈定领地。尽管他也分不清哪儿是肝哪儿是肾,不知道它们的确切位置,但他清楚腹部的器官有肝、肾、脾、阑尾、胰、胆,还有大肠和小肠。托尼试着想还有哪些器官也在那里面,后悔以前没有熟悉这些身体器官。 他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可以自由地继续缅因之旅了。这么长时间后,一年多的时间。警察会告诉他这一点,当他终于可以开车,坐好并系上安全带的时候,警察会站在门口,祝贺他重获自由。安全带紧紧勒住了他的腰。他们和他握手,祝他一路顺风,指出路线,并告诉大概需要的时间。 托尼出发了。他开得飞快,有点儿西部牛仔的感觉,他体内的棒球选手几乎在一路欢唱。很快,他就到了缅因。公路尽头的夏日小屋,顺着山坡而下。房子是那种老式的两层楼,装有山墙窗和门廊。所有的窗户和门廊都装上了纱窗和纱门。他沿着车道往下开到草地上,看见她们在水里等着他。他沿着草地,走向湖边。 “到这儿来,”劳拉说,“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等你。”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海伦说。 他问:“水凉吗?” “很凉,”劳拉说,“但是还可以忍受。” “很快就会习惯的。”海伦加了一句。 她们站在水中,水没过了脖子,他只能看见她们的头。湖面波光粼粼,泛着蓝色和白色的波光,就像是夏日午后阳光下的甜牛奶,若隐若现的松树岛带着夏日的欢愉闪闪发光。 托尼踏入水中,顿觉冰冷刺骨。劳拉和海伦忍不住笑了。“你离开太久了,”劳拉说,“身体都变差了。” 托尼回过头望了一眼,草地上的小屋高大、宽敞,美艳绝伦。门廊外的纱门打开了,二楼的两扇纱窗也敞开着,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想,游完泳后穿过草地,进入里屋,坐在散发着松树气息的房间里,寒冷过后享受温暖,那该有多惬意呀。他们还可以聊天,他还记得他想告诉她们的一切。他想说,散步的时候她的手老在那儿晃。他想问她们是否吵架了。他记不清了,但他希望没有。他想知道她是否忌妒自己,一方面又希望没有,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这样的理由。他想告诉她,他依然记得那片蓝莓地,还什么事,他忘记了。 但现在还不用说那些,他应该做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在冰冷的水中一步步地往前走,劳拉和海伦只露出头,笑着鼓励他。每挪一步都很困难,她俩耐心地等着他,欢迎他的加入,他的幸福快要溢出来了。水慢慢地没过他的脚踝、膝盖、臀部,漫过肚子、胸部,淹没了心脏,到了脖子。水还在往上涨,越来越冷,最后没过了他的嘴,灌进了鼻子,托尼闭上了灼热的眼睛。 九 书结尾了。苏珊看着它变少,最后一章、最后一页、最后一段、最后一个词。什么都没留下,就这样完结了。现在,她可以随意地重读一些部分,但是书已经结束了,不会再有同样的感觉。现实生活,再次回来了。 她需要片刻的安静找回自己。绝对安静,什么都不想,不做任何解读与评论,只是静静地回忆书中已经结束的生活,以后再认真思考。她得把所有的事情理清楚,弄明白其中的故事,想好该对爱德华说些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回到现实的恐惧震动了她,恐惧隐藏在阅读中,就像藏在林子中的猛兽一样伺机向她猛扑。她逃避回到现实,却无能为力。孩子们在楼上,在她读到最后一章中间部分的时候回来了:现在,她的时间属于他们。孩子们在楼上嬉笑打闹。她把书放进了书架上的盒子,检查了房间和前后门,关灯,上楼。 他们三个都在罗西的房间。罗西穿着睡衣,多萝西和亨利的脸不自然地红着。 “妈妈,你猜猜发生了什么事?”多萝西抢着说。 “亨利恋爱了。”罗西说。 亨利在一旁傻笑,很不自在的样子。 “真不错,”苏珊问,“是哪家的女孩?” “伊莱恩·福勒。”多萝西说。 “这也算新闻吗?亨利不是去年就爱上了伊莱恩·福勒吗?” 罗西看上去有点儿失望,亨利小声说:“这次不一样。” 多萝西说:“进入了新阶段。” “有了新进展,真不错。” “妈妈,今天晚上你干了什么?”多萝西好奇地问。 苏珊有些吃惊:“我吗?为什么这么问?没什么,把小说读完了。” “怎么样?好看吗?” 苏珊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是时候公正地承担责任了,于是回答:“还不错。” 后来,她的思想渐渐松弛下来,书里的故事也变得模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躺在床上、房间里漆黑一片的时候。也有可能更早,就在她合上书本的那一刻,或者是和孩子们聊天的时候。现在她几乎不可能按时间或章节顺序回忆起书中的情节了。 苏珊意识到有些可怕的事实已经植根于头脑中,她依然想推迟它,试图将它们更长久地留在书中。她想起读到最后几句话时,对托尼的悲痛犹如匕首一样插进心里。那种尖锐的疼痛感也慢慢地消失了。结尾在水中的情节让她想起了一些事。但是托尼为什么一定得死呢?回过头看,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条通向死亡的道路,穿过树林,蜿蜒前行。托尼在去往缅因的路上,终于到了他想去的地方。苏珊喜欢这个结局,比她预想的好得多。但是她也不确定它是不是对的,是否解决了提出的问题。这都需要仔细思考,而这一切她还没有准备好,将来也许会,但现在她甚至不确定它是否重要。如果她因为这个问爱德华,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傻。 在阅读的过程中,健忘就像吃掉汉赛尔和格利特面包屑的小鸟一样,一步一步地循迹而行。从一开始,这条路被杂草覆盖。它埋葬了托尼·海斯廷斯的妻子和女儿的尸体,也将埋葬托尼。她试图想起更多的细节。海伦站在离路面50英尺的岩石上,可怜的孩子。海伦就像多萝西,也像亨利。鼬鼠一样狡猾的雷伊,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托尼抬起头,悲惨地看着那道通往哈塞尔的斜坡,为什么要给邻居取那样的名字?看到托尼那样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想找到一个能够包住他燃烧身体的东西,最后发现那是冰冷的水,苏珊为自己的优越感感到羞愧。苏珊就是托尼。 她很熟悉那条山间公路,就像是她曾经去过那里一样。很清楚地看见了那条路,就像是失明的托尼清楚地看见他击中的那棵树一样。还有那一小块空地和山路旁的旅行拖车。托尼蹒跚着越过雷伊的尸体,但是这些地方就像受到了酸的腐蚀一样,甚至腐蚀了书页。 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了。她很好奇故事之外还会发生什么,比如说营地里的一切:鲍比会编个什么样的故事?警察会相信吗?这会有什么意义吗?路易斯·吉尔曼就这样被遗忘了,苏珊也同样忘了她。 位于缅因的那座带有长廊和纱门的度假屋看上去和她的小屋一样。爱德华15岁的时候曾经去过那座小屋,他们结婚的时候又去过一次。她还记得那些纱门。她看见托尼在黑暗中,双目失明,茫然失措地看着那座小屋,她感受到了一些她看不见的事物的意义。她想知道他们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她的想象,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弄清楚。 她想和别人说话,又不想跟人说话。能说什么呢?不好意思告诉爱德华她感到多么迷茫。如果读者只是简单地鼓掌,作者只需鞠躬示意,她就可以这样做。她可以鼓掌,可以很诚实地告诉爱德华她很喜欢他的作品。迟些时候再写评论吧。她享受到了读书的乐趣,很遗憾书这么快就结束了。爱德华要是知道这一点,一定很高兴。你会推荐给朋友吗?那得取决于哪一类朋友了。你会推荐阿诺德读这本书吗?当然,她会这样做的。这很适合推荐给他。 一直在她心中躲躲藏藏的秘密突然吓住了她:那是她的私人问题。这与这本书毫无关系。 [1] 约翰·韦恩(John Wayne),以出演西部片和战争片里的硬汉出名,是诚实、个性、英雄主义的美国人的代表。──编者注 [2] 西方文化认为,接触木制品会带来好运,甩掉坏运气。──编者注 尾声 一 阿诺德要回来了,爱德华也来了。苏珊·莫罗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她能感受到他们彼此间的轻蔑,似乎都源于她。阿诺德一直认为爱德华是一个失败者。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芝加哥的剧院,已经很多年了,阿诺德还请爱德华喝了一杯。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和他谈论文化价值观,认为爱德华柔弱,缺乏阳刚之气。爱德华忽视阿诺德对艺术的不解与对抗,把话题转向了棒球,认为阿诺德很肤浅。 她一天都忙着家务活,送孩子去看牙医,去杂货铺买东西,计划晚上在欧哈尔与阿诺德见面。一想到阿诺德可能带回家的礼物,苏珊不免有点儿害怕。于是她想到了爱德华。爱德华明天就来了。他想从她这儿得到的评论和期待的问题,都将推迟。 她宁愿自己的阅读停在昨天晚上,忽略内心里那股想一气读下去的冲动。但是为了爱德华,她还是要保持自己的观点,比如她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这些问题会对她的阅读进行组织,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问题。至于爱德华的问题——他的书中少了什么?——她有一个恶作剧般的答案。 晚上,在欧哈尔见到阿诺德的时候,苏珊表现出很高兴地样子,亲吻他,把他拥入怀中。阿诺德就像一只大熊,留着灰白胡子,浓厚的眉毛,在公共场所总是显得很迷茫,他担心他的行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总是若有所思,在想些什么苏珊也无从得知。他也不会说。她等着他掏出礼物,尽管她根本就不想要,忍住不问那些快把她逼疯的紧急问题。 她载着他行驶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带他回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谈论着参加的会议、遇到的人、参加的讲座。路上不停地描述他与雪松堂研究院负责人的会面。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呀,要是他妈妈还活着,看到这一幕肯定会以他为豪。他希望一周内能收到回信。苏珊突然想起他承诺过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会和她商量,但是看上去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如果提醒他,他肯定会辩解说,他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况且,她也害怕她的提醒会让他想起什么其他的事情来。 相反,她提了一下爱德华要来拜访。苏珊一边开车,一边说起了爱德华的书,但是不知道阿诺德到底有没有在听。风掠过车窗,她说着,阿诺德一言不发。苏珊说到请爱德华共进晚餐,就定在明天晚上。阿诺德对此也没有听到,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噢,对不起,他说,你得一个人去了,明晚我有工作要处理。阿诺德终于回了一句话。 那一晚他们做爱了,和她的阿诺德,以同样的方式,25年来都没有任何改变的方式。她没有想到的,不知是因为他已经筋疲力尽,还是由于她过于兴奋,她很难集中精神。一阵委屈,为自己感到悲哀,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感到不值。他总是忽略她的经历,比如最近的这一次,对于她来说,爱德华作品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他对纽约之行的感受。这样看来,阿诺德太冷漠了,所以她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肌肤之亲。穿过卧室房门时,阿诺德把他的熊掌放在她的私处,引起她强烈的厌恶。 夜晚,回归原始的肉欲世界,阿诺德亲吻她每一寸肌肤,大汗淋漓,她能感受到他毛茸茸的大腿、腋窝、胡须。舌头缠绕在一起,难解难分,翻云覆雨,融为一体。苏珊长吁一口气,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忠实让不管是在芝加哥还是华盛顿的一切都消失了,包括爱德华和玛丽莲·林伍德。或者他们都没有消失。当阿诺德翻滚下来,苏珊一直在想着他们两人,很好奇他们是如何喜欢对方的。事毕,他(谁?当然是阿诺德)把头抵在她的肩上,不停地呻吟:原谅我,原谅我。好了,好了。她轻拍他的头,就像妈妈哄着小孩一样,不敢追问他到底想要她原谅什么。 第二天,苏珊在家等着爱德华。卡片上说他会住在马里奥特,但是并没有提到见面的计划。她期待着他的电话,那时就可以邀请他共进晚餐。激动、紧张,整个早晨和下午,她都在期待着他的电话。同时,白昼耗尽了阿诺德夜晚的光辉。跟往常一样,她也有点儿反感他对爱德华的蔑视。25年来,一直如此,已成为定势。她希望阿诺德能够读一读爱德华的书,她甚至希望这本书是自己写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一定要让阿诺德感受一下这本书,让他和托尼一起经历丛林之旅,感受一下失去挚爱的痛苦,还有令人不舒服的发现,与爱德华令人折服的想象力相比,3天的时间和这本书的任何要求都是值得的。 但是阿诺德肯定会说,爱德华想象出来的托尼·海斯廷斯,也就是你的托尼·海斯廷斯根本就是一个懦夫。典型的阿诺德会说的话。他会解释,我同情托尼所经的一切,但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甚至拿着枪还让雷伊给跑了?这就是爱德华编造出来的英雄? 尽管是她让阿诺德说出自己的看法,但这些话还会让她不舒服。他说这话的动机非常可疑,苏珊会说,你不会让雷伊这个恶棍抓住我,是吗,阿诺德?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因为你绝不会允许,你是不是想让我相信你就是我的英雄?她似乎看到了阿诺德会如何对托尼的懦弱嗤之以鼻,这一切都证明他的观点,尽管她对阿诺德昨日的男人气概记忆犹新,又想起了昨晚轻抚着他的头说,好了,好了。 她的想法充满敌意。她试着纠正这一点,凭良心说。凭良心说,她也很烦托尼缺乏主心骨的样子,这刚好解释了她假想出的阿诺德的评价。不要这样做,托尼你这个傻瓜。她肯定会这样说。但是,她并没有想到向爱德华抱怨,因为她猜得到他的回答:他就应该如此。如果她想得到这一点,阿诺德肯定也会想到。阿诺德应该能感受到托尼拿着枪时进退两难的处境:手里有枪却不会用。对苏珊来说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而不是电影,电影里,仅仅只会展示一下那些被上帝赋予神力的人手中的枪。在书中那种情况下,即使苏珊拿着枪,反应也不会比托尼好多少。爱德华的这一点应该受到表扬。但是她又有点儿犹豫,担心如果这种想法背后还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托尼是个懦夫,她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然,阿诺德肯定不会承认的,说不定还会向她再三保证,托尼和你,苏珊?你们俩一点儿都不像。我了解你。如果雷伊和他的同伙欺负你的孩子,你肯定会以托尼想都想不到的“礼貌”方式去保护他们。你会跳起来,扼住他的喉咙,又踢又咬,还会戳瞎他的眼睛。你绝不会让那个混蛋伤害你的孩子,就像托尼一样,这一点,你自己很清楚。 是的,苏珊自己知道,她了解自己的性格。 二 苏珊还在等待,期待着能请爱德华坐在她家的餐桌旁,享用晚餐,孩子们也在,当然,阿诺德不在。大家一起讨论他的书。不需要道歉,说一两件调节气氛的事情,比如说她很久没有和人争吵了。现在她思想自由,气氛多么友好,她是多么高兴能够重新认识她的老朋友,她可以向他吐露心声,有些秘密甚至都不想让她的丈夫知道。不要误会,这并不是对丈夫的不忠,也不是为了报复林伍德——她丈夫的秘密。这只是关于谈话的自由,找一个地方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爱德华的书带给她的东西,更多来源于对作者的反思而不是作品本身。那些不能告诉阿诺德的事,都可以说给爱德华听。为了写出这个故事,爱德华更加成熟,更有智慧,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此刻的爱德华肯定明白为什么阿诺德眼中苏珊最大的美德她自己并不以为然。他会懂得她不会愿意开枪的理由。 下午的某个时候,天色渐晚。苏珊在想:可能他不会打电话来了。有点儿震惊,她拨通了旅店的号码。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还要请他过来吃晚饭吗?最好是快点儿联系一下。她给旅店前台留了言,给苏珊打电话。她问前台,他什么时候到的。昨天下午,女士。前台说。昨天,他昨天就到这儿了吗? 她想到开车进城(让孩子们自己吃比萨),等他一回来,就去马里奥特接他。太可笑了。还是按计划做饭,等爱德华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吃。她忍不住骂自己蠢。过了一会儿,在准备的过程中无事可做,只需等着炉子燃起来。她又有20分钟的时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思考问题了。还有时间改计划,逆转,愧疚变成愤怒。炉火咝咝作响。为什么你要责备自己,苏珊?他有自由选择打或不打。但他不打太说不过去了。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他的要求下,她花了三个晚上认真阅读他的小说,努力地准备了这么多要说的话,他居然一点儿都不在乎,电话都不打一个。 这种想法就像一个炉子,熔化一切,包括小说本身。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既然不想讨论它,为什么要把小说送过来呢?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出气把小说送给她看。 她和孩子们一起用餐,心无旁骛地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孩子们吃完了,她意识到,并不是她的疏忽让她想起了爱德华。想起他的冷落,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重新审视爱德华,对他有了全新的看法,这个想法让她很吃惊。 她想起,以前他是如何痛恨她不能理解他写作的命运。就像失明一样,他说过:你的态度让我迷失。显然他还心怀怨气,25年以后,这本小说就是他完美的复仇。 用小说复仇的这个想法非常荒谬,却挥之不去。在什么程度上,它算是一种报复?是为了惩罚吗?得弄清楚。是寓言吗?她否认这样的指控。她没有误导他,伤害他,也没有毁了他的生活,她根本就没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小说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证明。站在厨房的洗碗池旁,她越想越气,不停地咬着嘴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 她的生气取决于她如何理解这个词,就像她如何定义爱德华的冒犯一样,就像这样:他的小说就是憎恨,他的恩惠就是陷阱,她阅读的权利遭到了审查。它离开了她,这才是她真正生气的地方。归结起来就是压力,纯粹的压力。一种受到错误的屈辱对待、依然维持公正的压力;一种超越爱恨的压力,所以能够平心静气地读了3个晚上;一种进入爱德华想象世界的压力,想象自己就是托尼,却只是被当作莽撞无礼;一种忽视压力的压力,然后被遗忘。 她被激怒了。当然,她留的口信很有可能没有传递到。9点半的时候她再次给旅店打了电话,被告知爱德华还没有回来。她又留了口信。过了11点,她听到车开进车库的声音,阿诺德回来得很晚。一想到他回家将要带来的东西,她就觉得有点儿害怕。于是,趁他在楼下吃燕麦还没上来的时候,她迅速上楼,脱衣服睡觉,这样,她就不用跟他说话了。不得不这样做,让她生气。当她上床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见不到爱德华了),她的脑海里燃烧着羞耻之火,似乎看到整个世界在移动,建筑晃动,吞噬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苏珊就是一个傻瓜,笨得不能再笨了。她躺在床上,异常清醒,今晚楼下活板门没有关紧——地板很结实,思维在快速发散。苏珊责备自己几个小时以前的胡思乱想。她看到了自己,容易受骗的自己,阿诺德健康的脸庞,敏感得就像一只小狗,像一个弃妇一样给爱德华留言,像一个花痴一样,祈求与他谈话的权利,谈什么呢?他的书,还是跟他抱怨阿诺德?她怎么可以跟爱德华那样的陌生人抱怨阿诺德呢?这么多年来,她都很少跟自己抱怨了。又该从何说起?跟他说什么?爱德华又会在意吗?能理解她吗?又需要理解什么呢? 黑暗中,她听见阿诺德进了房间。轻手轻脚慢慢移动,撞到了墙,低声咕哝,不停地吸气。床向下凹陷了一块。她闻到了阿诺德身上的味道。阿诺德砰地倒在床上,抽了一下鼻子,重重地翻过身,再次翻身的时候撞疼了她,毫不让步。她一动也不动,继续装睡,屏住呼吸,想以此告诉他:即使她没睡着,她也不在那儿,哪儿都找不到她。 他一直都和玛丽莲·林伍德在一起。她敢肯定这是真的。她故意这样想,放任自己的思绪和想象力驰骋,纽约、芝加哥、她的公寓、他办公室的候诊室、华盛顿、芝华士。这是否直接违反了3年前采取的精神训练,那让她能够接受现状。够了,不能再想了。如果不能忍受想象,她就没有任何权利享受现状。 她又想起了那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到现在依然无法面对。她还在想为什么他会流这么多汗,那么自责,似乎良心不安,他到底在想什么?她找不到答案。她想起他们两个在一起粗重地呼吸,谈论她。好好保护她,保护好可怜的苏珊。苏珊可以保护自己。她想到了阿诺德的退休金计划要老保险,从现在起,就可以领取超过15年的收益了。她是唯一的受益人,孩子们排在她的身后。她计划坚持自己是唯一的受益人,不会更改。 苏珊转向阿诺德,面朝他,睁开眼睛,盯着他的巨大身影,想象一个小小的谋杀武器,一支箭或者飞镖之类的东西。阿诺德是个重婚犯。他会让他们搬到华盛顿去住,或者是他周末来回跑,或许更糟。我一定得接受这样的安排吗?苏珊问自己。你别无选择,他们肯定会这样说。反对或者否认都是浪费时间。他们会说,要为你丈夫的事业考虑。 如果她拒绝又会怎么样?如果她说,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搬去华盛顿,也不愿意被扔下,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不会让你从我和孩子身边逃走。我以妻子的身份向你保证,我很自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苏珊就是一个贱人。 她看见玛丽莲·林伍德建议阿诺德该怎样做,就像25年前她告诉阿诺德如何对付发疯的莎琳娜一样。用道德的力量来约束他,他对她天生有一种依赖性。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了。到底怎么了,那些力量都跑到哪儿去了?如果她在这一点输给了林伍德,该多么让人气愤呀!她看见自己这么多年来委曲求全,想尽办法来取悦他,似乎都成了她的工作。她的女性朋友们如果知道在她多年来的女性政治活动后,捍卫了其他女性的权利却没有为自己说话,该多么吃惊。她能施加什么样的影响力呢?她会付账单,林伍德也会这样做吗?很绝望地等待着林伍德的消息,阿诺德的礼物,只要她闭口不提,不吵不闹,阿诺德就会一直瞒下去。审查、恐吓、唯恐说错一个词,给林伍德以指控的把柄。 所以她试着嚅动一下嘴唇,默念着一个词:憎恨。她害怕用这个词,除非逼到了绝境。她有足够坚强来面对吗?结婚誓词里,她和爱德华曾发誓永不分离,结果还是离婚了。真是愚蠢的誓言。但是不仅仅是誓词在支撑着她,还有习惯,以及一个比芝华士还要虚无缥缈的机构:妈妈、爸爸、孩子们,等等。如果苏珊纵火烧了这个机构,她能去哪儿呢?又如何能够逃脱纵火罪的责骂呢? 阿诺德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死,傻乎乎的。尽管她不敢让自己恨他,但是她还是想用“傻”来形容他。这样会让她放松,减轻她的愤怒,感觉到倦意袭来。还在想,我是多么堕落。她没想到自己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更为吃惊的是想到阿诺德一直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可能就是她眼中的堕落。她肯定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一连串的事例浮现在眼前。她和吉文思夫人争吵,这是一个记忆的符号,代表着不舒服的感受。吉文思夫人过来喝咖啡的时候,告诉苏珊关于麦康伯的谣言,说不是护士的错而是医生的错,说得很快,沾沾自喜,没完没了。苏珊第一反应就是责备她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谴责了医院,律师,完全相信阿诺德的说法。真是让人诧异,苏珊的正直和她的忠诚或者是其他的美德能够和平共处。 睡眠的大门敞开了,苏珊似乎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托尼就在附近。她的怒气平静了下来。再一次忘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问题,睡着了,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怒气已经烟消云散。她不再认为爱德华故意不想理她,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对阿诺德胡思乱想。寒冷的日光很容易就让她说服了自己,如果保持平静,他就会陪伴在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简单,实在是太简单了。她知道这很容易,知道还有一些事情还没有解决,但是不着急,留着下次想好以后再说。至于爱德华,她应该早点儿给他留信息的。不知道他此次拜访的目的,也不知道他的职责,甚至不知道他的行程安排。9点钟,她又打了一次电话。前台服务员说爱德华·谢菲尔德先生7点的时候退了房。也许有点儿失望,也许是如释重负。她不想生气,她想,他昨天肯定回来太晚所以没有回电话,今天早上又太早了,肯定是不想打扰她的家人,所以没有给她打电话。 但是,好像如果她不在意,就会有足以改变一切的事情发生一样。通过托尼,通过爱德华,她意识到了什么。不要紧,现在还不会。出于礼貌,她打算给爱德华写一封信,写上关于书的评论,将评论概括为简介的语言,并寄出去。她坐在床边的桌子旁,写了一整天。窗外,一群英国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草坪上覆盖着一层雪,昨天干净洁白的雪,今天已经开始融化了,露出一块块补丁般的棕色的泥地,通往车库的路满是泥泞。人行道闪闪发光。苏珊一直都在想该如何措辞,没有心思欣赏窗外的世界。 她说了她想说的一切。在信里,她称赞了书的品质,也指出了其中的缺点;如实地告诉他书中的故事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活,承认自己和托尼很相似,写下来好像解决了一个难题。她大声地朗读:“当文明显而易见地远离他的呼救,托尼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像躲避敌人一样躲避着他视为朋友的警察。他死了,相信一个并不真实的故事,怀着欢欣而死去。这让他感到解脱,虽然这并不是事实,因为死亡和邪恶迅速将他包围。” 爱德华会说,苏珊,告诉我,书里还少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爱德华?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想到这,她又想到其他无关的事情。她的生活里又缺少了什么?她在想自己是否一直都以老眼光看阿诺德,尽管那并不是恨。她感受到习惯的力量又把她拉了回来,就像多年来它的作用一样。看着窗外泥泞的冬日草坪,想起自己还在思考一封充满了宽恕的赞美和批评的信,或者如何增进自己和阿诺德的关系,多一些自尊,苏珊·莫罗又开始做梦了。港口泊着小船,手握着小桨,爱德华懒洋洋地躺在床尾,一只手在水里戏着浪花。装有纱门的小屋就在他身后,就在头顶上。在她身后和周围,就是松树岛和度假小屋。他说:“潮水在推着我们前进。” 她看见了。她看见海岸在他身后向左边斜着移动。 他说:“如果我们再飘远一点儿,就很难回来了。” 她很清楚这一点,知道他们最远能飘多远,也知道得很辛苦地划桨才能回来。 “如果我们掉进水里,会淹死吗?”他问。 这个问题让她很吃惊,海岸看起来并不遥远。但是缅因的水很冷,而他们都不是游泳高手。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游上岸,”她说。 “我肯定不行。你游得比我好。” “你一定得注意放松,让头自然沉下。紧张只会让你的头抬得很高,很快就会耗尽你的体力。” “如果我掉进水里,你会救我吗?” “我的游泳技术还不到家。” “我们最好还是叫他们帮忙。” “他们能干什么?我们自己有船。” “他们只会站在岸上看着我们淹死。” “太可怕了。想想看,他们就站在岸上看着我们淹死。” 苏珊梦游般把书评装进信封,封好。然后她想起了他没有来拜访,还有那些没来得及问的事情,比如说,为什么他要把手稿拿给她,是什么促使他写了这本书,他们离婚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她又把信抽了出来,撕得粉碎。她提起笔,不假思索地匆匆写下了几句话,然后寄了出去。 亲爱的爱德华: 终于读完了你的小说。不好意思这么久才读完。如果想知道我的看法,请写信给我。 爱你的 苏珊 她想对阿诺德也略施惩罚,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要他读这本书。如果她坚持,他肯定会读的,但是她怀疑他是否能真正读懂其中的故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